书城哲学思维迷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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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分析

哲学家回答一个问题就像治疗一种疾病。

——维特根斯坦

10.1 新剃刀

当我们想把事情搞清楚,就说要“分析分析”。分析的意思就是把事情拆开来看清楚。这有点像把一台机器或者一辆汽车拆开来找出毛病。为什么非要把事情“拆开看”?难道不能从整体上一目了然吗?古典哲学更愿意从整体上去看世界,但现代哲学对这种形而上学追求不满意,因为整体理解如果搞不好就很容易变成大而无当的空话。现代哲学不信任整体理解,就像不相信一大堆账目可以混在一起一笔就算清。正如维特根斯坦所说,要想清楚问题就像算账,只能把账一笔一笔地算清,如果混起来算,肯定是一笔糊涂账。

高水平的分析

现代是一个讲求实际的时代,到处都在搞分析,诸如市场分析、投资分析之类。不过平时所说的这些“分析”与哲学意义上的“分析”有些不同。平常的分析主要是在各种可能的设想中找出最佳方案,哲学的分析却主要是搞清楚什么是可以思想的和什么是不可以思想的。这听上去也许有点奇怪,我们干吗要去想一些不可以想的事情?谁这么傻呀?问题就在这里,人们在想比较小的事情时,头脑往往比较清醒现实,但一想到“大事情”,头脑往往就不那么清醒了。在日常生活中很容易观察到,很多人在小便宜面前算得比谁都精,可是在远大计划时就糊涂了。眼前利益与长远利益的矛盾正是人类社会的一大困难。进一步说,生活中所处理的具体事情,哪怕是一笔巨大的投资,也是一件有限的“小事情”,哲学面对的却是一些大到具有人类性的事情,事情太大就容易让人想入非非。正因为哲学问题其大无比,思想的空间好像无边无际,也就容易失去现实感。哲学分析就是要在整个思想领域中恢复现实感,使人们意识到,荒谬的思想是无意义的。分析哲学家依靠先进的逻辑技术把“奥卡姆剃刀”磨得锋利无比,完全成了一把崭新的剃刀,由于这种哲学分析依靠逻辑技术,有时就被称作逻辑分析,又因为它主要面向语言问题,所以又被称作语言分析。

10.2 逻辑改写

哲学分析有一项主要的技术可以称作逻辑改写,它运用的是在现代发展起来的数理逻辑技术。无须经过专门学习天然就会的逻辑大概相当于传统逻辑,数理逻辑则是应用数学技巧发展出来的一种据说更为先进的逻辑。

分析哲学家发现,哲学上的大多数错误其实是人们不恰当地使用语言造成的,是语言错误导致的思想错误,人们为语言的花哨表达和概念所误导,以为说出来的都是思想,凡是语言能说到的就是存在的东西,于是用语言制造了许多假思想。当然,这个问题有着严重争议,分析哲学家认为语言会说出太多它不应该胡说的东西,言多必失,这是以真实事物和真理为原则在限制滥用语言。不过,许多哲学家并不同意这种激进观点,因为语言并不仅仅是为了说出真理和科学,还要做更多的别的事情。使用语言是表达全部生活内容的行为。

语言能够表达我们心里想的“意思”,当听到一句话时,我们能够知道这句话说的是什么,也就是知道这句话的内容。通常人们所说的语言的意义指的就是说出来的内容。分析哲学家发现,“内容”只是作为含义的意义,真正的意义是语言的“逻辑意义”,它隐藏在“内容”之中,这种逻辑意义才是语言真正拥有的意义。有时候一句话从内容上看好像没毛病,但如果深入到它的逻辑意义中去,则可以看出是一句不合理或者不真实的话。“逻辑改写”就是把语句的表面意义改写成它的逻辑意义,这样就容易看出人们经常在胡说八道。逻辑改写就是检查人们是否在胡说。

我们在做事情时,总要讲讲条件。比如说,你打算买一辆白色的、时速达180公里、价格不超过30万元的小汽车,“白色、时速180公里、不超过30万元”这些规定就是你的“条件”,如果不满足这些条件,你就不想买。同样,我们在思想时说到某个东西,也是有条件的,如果说不清楚条件,就等于没有确定所说的东西,或者,如果说的东西与这个东西所需要的条件不符,就是胡编了某种东西。为了更容易地看清楚一个句子的逻辑意义,可以把日常句子写成逻辑句子,例如把“一辆白色的双座跑车正以180公里时速奔驰着”这个句子改写成“有某个东西,它要满足这样的条件:它是白色的;是辆双座跑车;它正以180公里的时速奔驰着。”显然,一个事物是否存在,并且在什么样的可能世界中存在,完全要看我们为这个事物开列的存在条件。假如开列的条件只能支持这个事物在神话中存在,那么,这个事物就仅仅存在于神话中而不可能出现在真实世界中;假如所罗列的条件在任何可能世界中都是不可能的,那么,所说的“某个东西”就根本不存在。任何试图混淆不同可能世界中的东西的话语就是胡说。

平时我们经常理所当然地说到某种东西,就好像只要说出某个东西就有了这个东西一样。严格的语言反对这种过于随便就承认了太多事物的形而上学恶习。在逻辑句子中,如果还没有说出某个东西的可信存在条件,就不能承认它的存在。假如有人说到“一个内角和为360度的三角形”,我们会马上指出这是荒谬的,因为“360度”这个条件不能满足。罗素举过一个例子“现任法国国王是个秃子”,按照平常的习惯,有人可能会反驳说“他不是秃子”,可是这样说就已经上了形而上学的当,因为问题不在于是不是秃子,而是法国现在根本就没有国王。如果按逻辑句式写成“有某个东西,它要满足这样的条件:它是个人,并且他是现任法国国王,并且他还是个秃子”,情况就清楚了。罗素的意思是说,古典哲学中使用了太多类似“现任法国国王是秃子”那样坏的语言,结果人们糊里糊涂地默认了许多并不存在的东西,还为那些不存在的东西到底是什么样的而争论不休。

10.3 思想的语法

哲学分析还有一项技术,它要求按照“思想的语法”去判断一个思想是否有意义。这项技术的发明主要归功于维特根斯坦。“思想的语法”这个说法有点怪。语法通常说的是语言的规则,说话要遵循语法,不然说出的话来就乱七八糟,不可理解。“思想的语法”是一个比喻,它说的是,思想也要遵循一些思想的规则,否则就会胡思乱想,不着边际。逻辑就是典型的思想规则,不过,逻辑是只管形式的规则,管不住野马脱缰的内容,维特根斯坦相信在逻辑之外还应该有另一种思想的语法。从某种意义上说,逻辑就像一个游戏的规则,它规定了什么是可以做的和什么是不许做的,而思想语法就像是游戏的策略,显然,在可以做的范围内,有一些策略是愚不可及的,思想语法就是要排斥思想上的愚蠢策略。

按照思想语法去分析思想,又叫做思想的“治疗法”。人有病就要治疗,思想有了病也要治疗,治病需要一定的疗法,从这个意义上说,思想语法就是思想疗法。思想的治疗法主要有两种:第一,看病先要诊断。思想的诊断就是考察一个问题是不是一个能够回答的问题。如果我们提出一个不能回答的问题,也就是根本不存在答案的问题,就像废话一样是多余的,可以说是“废问”。假如为“废问”而劳神苦求,就是思想有病。第二,在解答一个问题时,答案必须是一个可以理解的事实,不然就是胡说,说了白说,就是思想有病。这就像医生开出的药方必须是能配得成的,不能是一些根本找不到的东西,比如说不能开出“万年龟、十丈人参”这样无聊的药方。

可以参考维特根斯坦运用“思想疗法”的例子(有改动)。人们提出问题,往往是由于对某种事情感到惊奇。那么,什么事情能让我们惊奇呢?我们显然只会对异常现象感到惊奇,比如说看见老鼠打败大猫(就像Jerry 打败了Tom),或者见到一个老人返老还童,这种离奇的事情会让我们惊奇,所以才想问为什么。只有当我们能够想到一种东西不该是这样的时候,才能有惊奇,更哲学地说,如果一件事情是这样的,我们又能想象出这件事情能够不是这样的,我们才有了惊奇的合法条件,才能提出有意义的问题。假如有个人居住的地方永远都是阴天,他就可能会对蓝色的天空感到惊奇,就有理由问:“天空怎么会是蓝色的呢?”这样的事情虽然十分罕见,但并非不能理解。可是如果有人说“无论天空是什么颜色,我都感到惊奇”,这种惊奇就是无理由的惊奇,就是思想有病。类似地,有的哲学家很深沉地问:“为什么世界居然存在而不是不存在?”而且沾沾自喜以为自己提出了真正深刻的问题,这就让人不解了,因为世界是存在的,它不可能不存在,并没有第二个选择,所以根本不构成问题。只有当一个事情存在至少两种选择时,才能够形成一个有意义的问题,而像“世界存在”,它是唯一的情况,我们别无选择,所以,这类哲学问题就属于“废问”。

上面这个例子是我觉得最有趣的,不过维特根斯坦最有名的思想治疗例子是“私人语言”。有些貌似深刻的哲学谈论了一些难以理解的话语,还有的哲学家相信自我有着内在自足完满的意识,这些独白式的哲学如果能够成立,就必须依赖于某种私人语言的存在。那么,私人语言可能存在吗?维特根斯坦试图证明这是一个思想谎言。假定有人自己定义了一种私人语言,别人都不懂,因为别人无法窥探他心里想什么,这一点不成问题,就好比一种别人不懂的密码。不过,私人语言不能只是一种密码,密码仍然是可以理解的,因为密码无论多么独特,都有稳定确定的语言规则,它的元规则与公共语言的元规则是一致的,一旦密码的规则被公开或者最终被破译,人们就能够理解其意义。因此,要使一种私人语言在任何情况下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被破译,就只能使它的每个词汇和规则都成为一次性的,决不重复,就像流水一样,可是,假如真的如此,自我意识也就不可能理解自身的这种私人语言了,因为这种语言像水一样毫无痕迹地溜走了,自己甚至不可能记住自己想象的语言。由此,维特根斯坦证明了意识需要外在条件,比如公共语言,意识不可能自己说明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