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浪卷千层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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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波澜(1)

(一)

东北军111师将向山东开拔,确系事实,而非谣传。

1938年10月25日武汉失守。抗日战争由战略防御过渡到战略相持,国民党统率部调整了各大战区,又新设了两个战区,一个冀察军区,鹿钟麟为总司令;另一个是鲁苏战区,于学忠为总司令,为了压制华北战场上蓬勃发展的八路军,从中条山、黄河边调朱怀冰的94师和庞炳勋的40军进入太行山,又从鲁南调石友三的69军进入冀南。为填补鲁南防务,又从苏北调东北军57军接替69军遗留的鲁南防务。

在此期间,中共东北军111师工委会已收到周恩来转来的批示电报:要争取111师到山东去,受中共山东分局的直接领导,依托山东人民、抗日民主根据地和八路军,应付更复杂的形势,立于不败之地。中共111师工委领导人之一的王维平,就向111师师长常恩多转达这一精神,常恩多知道八路军山东纵队发展很快,已有10个支队,3万余人,而国民党在山东力量薄弱,山东省主席沈鸿烈由青岛市长改任,手头仅有海军陆战队,没什么实力。常恩多非常想转到山东去,与八路军并肩作战。本来重庆军政部的调令,是57军去鲁南填防,缪澄流留恋繁华的两淮地区,不愿去贫瘠的鲁南,他和常恩多商量,要他前往鲁东南,以此应付重庆军政部的调令。不料正中下怀,欣然接受这一任务。洪图等一行人前往沭阳途中,正是常恩多即将率111师主力入鲁之时。

这里要讲讲常恩多师长与中共111师秘密组织的关系。西安事变前,57军除万毅的627团有党的活动外,其他部队是一片空白。西安事变后,国民党的政训处被赶跑了,西北抗日联军总司令部向各军、各师派了宣传队,111师这才有了中共党支部。1937年“二·二”事变发生,进步力量受到打击,各军、师宣传队相继撤出。111师又恢复空白的原状。627团团长万毅被扣押,627团的中共秘密党员被迫撤退,地下党的活动也随之中断,在这恶劣形势下,一些在西安事变前后“左”得可爱的一些人竟消沉下来,一听说谁沾点“左”的色彩,避之唯恐不及。只有一个人例外,他就是常恩多师长。东北军东调整编,111师驻防河南周口,原总部王再天参谋前来看望他,常恩多一面表示不介意在编与否,编不上就到东北当抗日义勇军去,另一面仍念念不忘曾在渭南前线两人相见时的一段密事:“星三(王再天),请你介绍个共产党员来给我当秘书吧!”这一要求反映给中共东北军工委,决定利用这一关系建立57军的中共秘密组织,中共东北军工委有上委、下委之分,上委是做东北军高级将领统一战线工作的,下委则是在东北军基层建立、发展秘密组织。首先下委派出张士琦(化名张苏平),持张政枋(原东北军107师师长)推荐信,来到111师师部面见常恩多师长,得到接纳,分配他到参谋处做译电员。目标较小,接着王振乾(化名王维平)持王再天表兄的介绍信面见常恩多师长,这一关系是有破绽的,王再天是蒙古族,而王维平是汉族,不可能有表亲关系,好在常恩多与王再天早有默契,常恩多很高兴地安排王维平在豫东大旅店住下。王维平、张苏平在东北军已有军职,王维平曾是于学忠绥靖公署少校秘书,顺理成章成了师长秘书,秘书是“半师半友”,目标较大。王维平利用他的东北籍(辽宁沈阳)和东北大学的学历,在111师上层开展工作,交朋友、拉关系。中共57军工委依靠常恩多师长的掩护,以111师为基地,就这样扎下根来。张苏平开始清理各师的组织关系,把线索接上。王维平则公开活动,侧重中、上层的统战工作。首要是争取常恩多师长在编,支持他忍辱负重,继续坚持张学良在西安事变时提出的八大主张,争取释放张学良,等那么一天,率领东北子弟兵,驱逐日本侵略者,打回东北老家去。

七七卢沟桥事变后,111师调往南通,在长江口北岸布防,而57军军部、112师仍在两淮一带。王维平曾向中共东北军工委提出,57军两个师相距甚远,难以兼顾。为时不久,中共东北军工委随于学忠总部由苏北转移济南,为了加强57军工委,又派曹健华(北京师范大学学生)前往南通,经常恩多师长同意留在师部,曹健华反映:他离开济南时,尚有一批东北大学学生没有分配。王维平向常恩多建议:从发展观点看,应该增加进步力量。常恩多同意王维平去济南活动,不料王维平赶到济南后,那批东北大学生都已经找到新岗位走光了。王维平怏怏而归。不意发现南通“旅外青年抗日救亡宣传队”,吸收他们参军后,成了中共57军工委秘密领导的一支新生的有力的进步力量。

1937年9月22日《中共中央为公布国共合作宣言》发表,东北军官兵触景生情,“联共抗日”的目的总算实现了,但,为此发动西安事变的张学良为什么不提不念了呢?为了安抚军心,鼓舞士气,常师长要王维平去南京打听消息。王维平找到东北救亡总会的阎宝航,又找到常师长海城同乡,有师生之谊的卢乃赓,卢答应面谒中共中央代表周恩来转达常恩多的愿望。因卢与周恩来是沈阳小学同学,近来接触较多,无话不谈,果如所请,转来周恩来的亲笔信,卢说:周恩来住地复杂,不便相约见面,嘱此信交常师长,阅后焚毁。9月下旬,王维平返回南通,亲笔信的大意是:“永不忘当年友情,日夜怀念张汉卿将军。希望前线东北军将士坚持抗日,坚持团结,多打胜仗,更有发言权。”最后说:“主动在我,命运自决,光明在望,后会有期。”常恩多大为感动,反复吟哦,牢记在心,然后点根火柴烧掉了。

南京沦陷后,中共57军工委与上级失去联系,王维平从苏北宝应111师驻地前往武汉,找到东北救亡总会,再找到八路军办事处与中共中央长江局接上关系,交代的任务是:坚持留在敌后打游击,坚持团结抗战中的独立自主,在三角斗争中,善于同苏北韩德勤、李守维等周旋,掩护党的地方工作发展,同意中共57工委就地改为111师工委,另组建中共112师工委,同意吸收667团团长万毅为中共党员。两个师的工委均归中共中央长江局领导。在1938年4月徐州失守前,王维平赶回苏北,传达贯彻了上述精神。中共中央长江局在此前后派张文海、谷牧到徐州附近找到112师,发展万毅为中共党员,依托667团,建立了中共112师工委,并开展党的秘密工作。其后,两个师的工委转归中共苏鲁豫皖省委(中共山东分局前身)领导。

1938年9月,武汉告急,57军越过津埔路进入安徽,111师徘徊于定远老人仓地区,因这一地区疟疾流行,部队非战斗减员严重,无法前进。10月,武汉失守,57军奉命回师苏北,解苏北之危。局势稳定后,中共111师工委接到指示,争取开赴鲁东南,打开新的局面。

(二)

洪图等一行人于1938年底前往沭阳,到111师政训处报到时,已是1939年元旦,仅夏洪英一人是女队员,其他人各有来历,如曹国奇是89军军校的,文仲仙是旧军队的文书,曹玉萍是旧军队的排长,都有国民党的背景,包括洪图,有江苏省党部黄台长的引荐。很明显,是给宣传队掺沙子的。在沭阳当地也招收了一批新队员,主要是沭阳中学的学生。不像淮阴招收的新队员那样复杂、世故。

111师政训处主任宋迪玺,接见了淮阴招来的新队员,讲了一通话,洪图想着在什么地方听说过,想了想,是在淮阴时省党部黄台长讲了的,无非是“三民主义,吾党所宗”一类的套话。宋当场教队员敬礼、行进时敬礼的正确姿势,本人作了示范,也要大家跟他学,又吩咐庶务,给每人订做一套军服。

没过几天,就感到要有什么行动,师部在沭阳一家大饭店里摆了几十桌酒席,宴请沭阳党政军民、士农工商的头面人物,答谢他们对驻军的支持和帮助。有些宣传队员出席陪客,洪图也在其中,他第一次看到常恩多师长,瘦瘦的,中等个子,神采奕奕,一身将校呢军装,端着一杯酒到各个桌面上敬酒。他已经听到有关常师长的许多传说,以为他一定是个剽悍的关东大汉,不料他竟那样庄重、儒雅。

首先出动的是王肇治的333旅,宣传队的老队员孙卜菁带队,从淮阴新招收三个队员也一同前往。常师长交代:“要严肃军纪,把兵带好,和老百姓搞好团结。”王维平给王肇治送行,希望他入鲁后依靠人民群众,同友军‘红哥们’搞好团结,为全师入鲁打好前站。王肇治旅长,外号‘王大酒壶’,接受任务,十分高兴,自编了一首《吃饭歌》,歌词是:“我们吃的饭,关的饷,穿的服装,样样都是老百姓的血和汗,老百姓耕织多辛苦,没有他们,我们不能活。”孙卜菁为它谱了曲,行军途中,教唱这首歌,一路上齐声高唱,军威雄壮。宣传队员们走在部队前头,沿途散发宣传品,受到鲁南老百姓的欢迎。

王肇治旅长是东北讲武堂第5期毕业的,与57军军长缪澄流同期同学,他对缪澄流素无好感,但对讲武堂第4期的常恩多师长,却由衷敬重。譬如333旅在台儿庄会战时,打得很出色,解临沂之危,40军军长庞炳勋致电57军军长缪澄流表示谢意。其后,333旅西移,归汤恩伯的20军团指挥,坚守东、西马甸一线,掩护20军团在邳县北胡山一带构筑工事,侧击进犯台儿庄之敌。333旅前后18个昼夜,顶住优势敌人的轮番进攻,缪澄流通报全军嘉奖:“解临沂之危,壮本军之誉。”这些恶仗打下来,部队伤亡很大,达全旅战斗员的半数以上,有的是成建制的打光了,如666团二营,于竹幽营长以下牺牲殆尽。战后理应论功行赏,得到补充,常恩多、王肇治意见一致,而缪澄流却将补充营填补此编制,并安排其亲信任职,战斗有功人员则弃置不用,引起一片哗然。

不久传来333旅入鲁受到当地抗日政府、人民群众热烈欢迎的消息,111师主力就要随后跟进,部队长途行军必须轻装,这对洪图尤其烦心,他由淮阴来沭阳,百余里路半徒步、半乘车,行李由111师车队携带,没感到什么问题。现在要入鲁行军,宣传队仅有一匹驮马,只够油印机、纸张及演出道具的运载,队员个人行李就要个人背负,洪图掂量自己,徒步行军就够吃力了,哪有力气负重,而自己的行李,七七八八,还真不少。如一条厚棉被、一条毛毯、一床垫褥、两件床单、一个木棉芯子的枕头、一包换洗衣裳、一双皮鞋,还有一大挎包的书籍、文具、洗漱用品,没有驮马,起码也要一个挑夫,才能带走这些东西。然而,一个小小的宣传队员,哪能有驮马,又哪能有挑夫。唯一的出路只有留下必要物品,其他的全部送人、抛弃。夏洪英帮他处理了这些东西,如从棉被里抽去一半的棉絮,木棉芯取出来,填进一些必要的书籍、笔记本作为枕头,多余的衣裳、褥子、皮鞋送给了房东。忙活了半天,总算解决了这一问题。夏红英气喘吁吁地说:“要不是受雪华之托,我才懒得管你呢!”

洪图与夏红英正忙着整理行装,忽然传来院子里的嘈杂声,开始吵声不大,未引起注意,转眼间有扭打争吵的声音,愈来愈大。两人放下手里的活计,走到院子里,已经拥满了人,有宣传队员,还有房东正在劝解,一个中年壮实妇女,浑身是力,竟把一个瘦弱的小女人,宣传队新来的队员、沭阳县中的女学生,生生地扭出院子。边走边训她:“死丫头,放着中学不上,参什么军?”那女队员边挣扎边喊:“不,我要参军……”终究力不从心,拉出院子,渐行渐远。

洪图问夏红英怎么回事,她摊开手,摇摇头:“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她是沭阳中学的。”大家围一起七嘴八舌地说起来,这才明白:那个很凶的妇女是她的姐姐,不赞成她参军,奉父母之命,找她回去,两人先在屋里谈,没谈拢,吵了起来,她姐姐来了气,硬拽她出去,外面早有帮手等候,一哄而上拉走了。

洪图叹了口气:“又一个许雪华。女孩子的命就是这么苦,要冲破家庭的封锁太难了。”

夏红英也摇头惋惜,说:“就是我这样的孤儿,从小就没有家庭的温暖,也没有家庭的牢笼。”洪图大发议论,说:“抗日救亡,是全中国人民的头等大事,人人有责,这是每个人的神圣义务,也是不可侵犯的权利,包括全中国妇女在内。不准儿女参军,抗日救亡,就是剥夺儿女应尽的责任,应有的权利,那是会亡国的……”洪图越说越来劲,却被夏红英打断了,连连摆手:“得了,得了,你这套怎么不给许雪华妈妈讲,在这里逞什么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