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荒村(全3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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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家里少了女人(16)

巫丽丽又用听诊器给孩子听了一会儿说:“下午给她俩一块儿送公社卫生院吧!病得不轻,得详细检查一下,咱这里没设备。”说着便收拾药箱,准备离开。

“丽丽,给吃点药吧!”常妮看丽丽要走,赶忙说道。

丽丽打开药箱取出几片土霉素说:“大人吃两片,小孩吃一片,别忘了下午到卫生院检查一下,病得可不轻。”

众人拥着丽丽送到大门外,这才回到院子里。

巫全贵没有进屋,他站在院子里叹气,众人也都站在那里。

“他爹,咋办?”常妮问道。

“送医院,到了咱家就是咱的人,有病就得治。”巫全贵停了一下又说,“现在就送去,别等下午了。”

五狗闻言赶紧把自行车从屋里搬出来,要带这女人去公社卫生院。

巫全贵一看,怒道:“你咋呼啥哩,用架子车。”

于是五狗又赶忙把架子车套上,拿一个凉席铺在上面,又把自己的被子从床上揭下来铺在架子车上,便准备进屋扶那女人出来。

巫全贵说道:“五狗,你过来,让你大哥去!”

“我不,我就去。”五狗犟道。

大狗站在一旁,停了一会儿说:“爹,让五狗去吧!”说着走进自己的屋里。

五狗扶着那女人走了出来。常妮抱着孩子。那女人坐在架子车上,又接过孩子放在自己身边,五狗拉上架子车就走。

巫全贵又一次吼道:“五狗,你冒失啥哩,慢点。”

常妮说:“他爹,我也去吧,他一个男人不方便。”

巫全贵想了想,说:“大狗,你取点钱,跟你妈一块儿去。”

五狗拉着架子车,常妮和大狗在后面跟着,一行人慢慢地出了村庄。

巫庄离公社卫生院有五六里地,中午大概赶不回来。巫全贵忽然想,让老伴去了,中午谁来做饭呢?回头一看,二狗、三狗、四狗大概感到失望了,已钻进了屋里。他便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的石头上抽着烟想:“这件事大概五狗非抢占了不可,大狗这孩子也真像个做大哥的样子,从来不争不吵,真是委屈了他。如果再有茬口,非给老大办了不可。”

天已中午,巫霞放学回来,进门就叫道:“妈——”当抬头看到父亲坐在石头上抽烟时,就问:“爹,俺妈哩?”

“上公社卫生院了。”

“去那儿干啥?”

“噢,”他本想说“你嫂子病了”,可觉着别扭,想了想才说,“那女人病了,你妈,你大哥带她去公社卫生院看病了。”

“做饭了没?”

巫霞这一问,巫全贵才想起已到了中午,饭还没有人做,就说:“唉,忙了一上午,还没做呢。”说着便起身准备到厨屋做饭。

巫霞是个懂事的姑娘,一看父亲要去做饭,就放下书包去帮助父亲。

巫全贵捅开煤火,一看已经气息奄奄快要灭了,几块微微发红的煤块在炉内一闪一闪的,他便趴下去用力地吹,谁知吹了一会儿,煤块不仅没有红起来,反而在减弱火势。

小霞吃了饭还要上学,巫全贵一急,便叫小霞去拿柴火。

小霞抱来一些干树枝,巫全贵将柴火放在炉膛里,谁知柴火放进去后除了冒烟,并未烧着,一会儿弄了满厨屋的烟。小霞看父亲弄不着煤火,就跑出去拿来一把玉米秆,点着,然后慢慢地再放干枝柴火,火这才开始着了起来。好一会儿,一大锅水开始沸腾起来。

巫全贵问小霞:“小霞,做啥饭?”

巫霞看着父亲满脸火灰,茫然的样子,想了想说:“做红薯饭吧!”

巫全贵赶快洗了红薯切成大小不一的块儿,放进锅里,然后又搅了些玉米面。

天已过午了,二狗、三狗、四狗分别从自己的屋里跑出来准备吃饭,可一看饭还没做好,就一个个垂头丧气地里外走动。

二狗不声不响地在厨房里找着一个玉米面馍,又找了一块咸菜疙瘩,便一手拿一样吃了起来。三狗、四狗一看,便准备效仿,小霞已把饭做好了。巫全贵说:“先吃饭,别争着吃馍!”

二人便不再找馍,一人盛一碗红薯饭吃了起来。

巫霞也盛了一碗饭,很快吃了,准备上学去。

巫全贵此刻没心思吃饭,他仍坐在院子里的石头上抽烟,心里想着三个人给那女人看病也不知究竟怎么样了。他忽然想起来,好像从昨天那女人回来到现在就没见过七狗这孩子,于是就问小霞:“见你七哥了没有?”

“没有。”小霞说着,背上书包去学校了。

巫全贵抽着烟,心想:小七上哪里去了?怎么现在还不回来吃饭?他看看天,已过了中午好一会儿了。

头天晚上,当一家人为这个走进自己家门的女人高兴时,小七也在。当他看到夹在人群中肚子微微隆起的小翠时,便做出一副鬼脸,小翠以为他在开玩笑,就朝他笑笑,并不在意。谁知小七又朝她摆摆手,小翠就走了过来:“小七,有啥事?”

“小翠嫂子,你真了不起。”说着指了指她的肚子。小翠闻听,说了声“去你的”,正要离去,小七急忙说:“嫂子,别走,六哥来信了。”

“什么?”小翠急忙说。

小七领着小翠回到自己的屋里,一进门小翠觉得刚才似乎过于激动了,就说:“他来信关我什么事?”

小七微微一怔,说:“嫂子,六哥走时把什么都给我说了,他要我好好照顾你,可我不知道能为你做些什么。”

小翠一听,先是红了脸,但很快就平静了下来,因和小七同岁,况且有嫂弟的称呼,她就不再掩饰。

“他来信了,怎么说?快让我看看!”

“看把你急的,才几天?他要是来信,我还不先送给你?”

“你骗我?”

“不,嫂子,我是想让你过来,跟你说说话。”

“唉,有什么好说的,我们女人命苦呀!”

“嫂子,别着急,六哥说了,只要他在外面能落下脚,挣着钱,就想法把你接出去。”

“谁知要等到啥时候呀!”小翠说着,叹起气来。

“嫂子,不会很长时间的,六哥是个很能干的人,他一定会有办法的。”

两个人又说了一会儿,小翠怕时间长了不好,就和小七说笑着出来了。

小七见几个兄长喜笑颜开地围在那女人周围,母亲也只顾招呼那女人忘记了做饭,就到厨屋里找了一个玉米面馍拿了一块芥菜疙瘩吃着出来了。

他想见到秀秀,就边吃边向韩坡儿方向走去。等到秀秀家后院时,他已将那个玉米面馍吃完,就拿出心爱的口琴吹了起来,很快秀秀就从家里出来了。

两个人见面后顺着村西的小路向南面的坡地走去。天已经完全黑了,一对情侣漫步在田间小路,秋风飒飒地吹着已到收获季节的玉米地,传来莫名的声音,使这暗夜里显出一种不安的躁动。

两个人来到他们自己的那一方天地,激动地拥抱在一起。良久,秀秀说:“小七,咱俩一块儿跑出去吧!我不想嫁给那个人,爸爸和那家人已商量好,说是国庆节办事,我死活不同意,最后定在了元旦。我没办法,就给妈妈说你,妈说你是个好孩子,可要是这样我哥咋办哪!小七,你说咱该咋办哪?”

小七把秀秀紧紧地抱在怀里,脑子里迅速闪出六哥和小翠的形象。

“秀秀,我答应六哥要照顾小翠嫂子,等六哥有了消息,把小翠嫂子带走了,我一定想法和你一块儿离开这个鬼地方。离元旦还有几个月,你要坚持住,别让你爸妈知道了咱俩的事!”

“妈知道我和你好,她也没有办法。”

“那也不能让她知道这事,等以后我们再告诉她。”

“嗯。”秀秀答应着,把头埋在小七的怀里。晚风从他们的身上吹过,玉米叶发出窸窣的声音,蝈蝈不时发出唧唧的鸣叫,好像不愿秋天来得这么快似的。

夜,弥漫在无边的黑暗里,但两颗火热的心紧紧地贴在一起,溶化了……

整个世界都进入了平静,巫全贵家也结束了一天的喧闹,小七才带着秀秀的体温回到家里。他做了一个好梦,梦见六哥带着小翠嫂子到了一个幸福的地方,他和秀秀知道后便也去了。那里没有红薯面饸饹,没有玉米面馍,更没有批斗会,不必整天担惊受怕,所有的人都向他们微笑。他们也和大家一样一块儿劳动,一块儿从收获的庄稼里分回自己的一份口粮。他们生活在自由的天地里,两对情侣相亲相爱,过着美好的生活……

第二天早上醒来后,他还试图再闭上眼睛,重温这甜美的梦,然而它只是一个梦,他不知道这梦能否成真,但他认定这是一个好兆头。第二天上午收工后,他想把这好梦告诉秀秀。正好秀秀干活的地方和他干活的地方相离不远。中间休息时他过去悄悄告诉秀秀收工后等他。收工后两个人便不约而同地留在了最后。当小七告诉秀秀自己昨晚做了一个美好的梦时,秀秀也高兴得不得了。

两个人忘记了回家吃饭。秀秀说她兜里有两块钱和一斤粮票,于是两个人就一起来到了镇上,每人买了一毛五分钱一碗的肉丝面(素面是九分一碗,肉丝面就是高档食品),又买了一个烧饼,高高兴兴地吃了起来。

等两个人分手回家时,已经到了下午上工时分,巫全贵见小七回来了,就说:“你上哪去了,怎么现在才回来,吃饭没有?”

小七没有说和秀秀上街,只说吃过饭了,就准备下地干活。

这时隔壁的墙头上露出小翠的脸来:“三伯,小七儿,你们还没吃饭呀!我妈说三嫫不在家没人做饭,叫给你们点饸饹。”说着便把一小盆饸饹从墙头递了过来。

“啊,吃过饭了,刚吃过。”小七说。

“三伯,你拿着呀。”说着,小翠却不住地看小七。其实她是见小七现在才回来,怕小七没吃饭,才递过来一小盆饸饹。

“小七,你嫂子送的,接过来。”巫全贵说着。

小七过去接了小翠递过来的饸饹拿回厨屋,倒在一个盆里,又把小盆拿了出来,却不见了小翠的影子。小七只得把小盆送过去,小翠拿出一双手套交给小七说:“这是我织的,天凉了,我怕你六哥在外面干活冷,你有了他的消息,就想法把它捎去。”

小七接过手套,装进衣兜,久久地看着小翠,良久,才说:“嫂子,你真好。”

下地的钟声又敲响了,各家各户的男女劳力从门户里走出来,队长巫全由站在村子里向社员们分配着活儿。

除了小七外,巫全贵家上午都没有出工。巫全贵在院子里吆喝几个孩子都下地干活,自己也拿了工具出工了。小七把小饭盆儿送给小翠嫂子,拿着她让转交给六哥的一双白线手套回来,放在自己的枕头下面就出工了。二狗、三狗也少气无力地从家里走出来听候队长分活儿。四狗在屋里怄了半天,最后还是走出了大门。上午眼看着五狗拉着那女人走出村子,心里老不是滋味,又听父亲叫大狗和娘也去,就觉着这次不是五狗争去,就是大哥娶了,心里觉着窝气,就给队长说:“全由叔,我头痛。”

“那就歇吧!”

四狗在外面转了一圈儿,回到屋里躺在床上就睡,可翻来覆去总是睡不着,于是走到院子里,最后转到厨房,翻来翻去拿了半个玉米面馍吃着走了出来。刚走到自己屋门口,抬头看见巫三媳妇来了,四狗抬脚就回屋,巫三媳妇在后面叫着:“兄弟,你跑啥哩,嫂子能吃了你?”说着也跟进了屋里。

自从队里开会批斗了巫二狗以后,再加上四狗因同巫三媳妇的事被挂牌游街,巫全贵气得开了家庭会议,巫家人在村里再也抬不起头,在地里干活一个一个勾着头,像熟透的谷子一般。回到家里也一个个阴着脸,直到昨晚接回这个女人,巫家才有了说笑声。巫四狗近些天不再围着几个嫂子转,更不敢帮巫三媳妇干活,即使在村上碰着面也是把头压得低低的不敢说一句话。这可难为了巫三媳妇。队里分东西她得自己扛回去,碾米磨面也得自己动手。村头只有一个“一风吹”的小钢磨,磨玉米面、红薯干面还可以,要是碾米就得自己推,磨小麦得到五六里外的镇上,家里里里外外的活儿就不用说了。为此,她恨透了巫全林。

去年,巫三受伤住院回来以后,因为工分的事,她曾去找过巫全林。巫全林听她一说,就找着队长巫全由说:“巫三是为生产队打红薯窖受的伤,现在落了个后遗症,应该给记十分嘛,干吗让一个女人家跑来跑去?”队长答应了。她为此很感激这位本家的叔叔。

那天晚上巫全林来找她,她也看出他有那个意思,但因为四狗在床下藏着,她无法答应他。当时的想法就是让他快点儿离开,以后有机会再说。可谁知他一坐就是大半夜,弄得四狗竟在床底下睡着了。巫三媳妇属于那种泼泼辣辣的女人。她对四狗只是出于同情和感激。四狗被挂牌游街,她觉得这仿佛是往自己脸上倒了一茅桶屎水,使她在整个村里抬不起头来。原来在地里干活她总是风风火火有说有笑,可如今却成了孤家寡人,谁都躲她远远的。四狗是地主成分,在队里本就低人三分,挨批斗后反倒有人以开玩笑的口气和他说话。而巫三媳妇不一样了,人人对她是敬而远之,有时她想和人家说句话,人家也是哼一声就赶紧离开。她恼了。她把一切原因都归到了那个想勾引她的巫全林身上。她要报复,每当她一个人干活时她就这样想。找队长巫全由要救济款就是她的第一次行动,反正自己已经落了个坏名声,坏就坏吧!

前几天她家的煤烧完了,就找着队长巫全由说:“全由叔,我家的煤烧完了,你看让谁给我拉些来。”

“拉煤?”巫全由感到很为难,“你以前——”

“以前是巫三拉的,巫三病了以后是四狗,现在四狗不干了,您给派个人吧!”

巫三媳妇毫无顾虑地说着,弄得巫全由反倒红了脸,一下子哑了口:“这——这——不好办哪,马上该收秋了,你看是不是停一下?”

“停一下?我家煤烧完了,明天就没啥烧了,你要是不派人给我拉煤,我就把巫三拉到队里,让队里养活他,我跟毛毛出去要饭!”

“不!不!队里要管,一定管。”巫全由结结巴巴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