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荒村(全3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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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家里少了女人(12)

此刻小六反倒犹豫了。这几天,他曾不止一次地想让小翠离婚,但如果那样,他就会像四哥一样被批斗被挂牌游街。赵栓柱虽不透气,可他是贫下中农,小翠也会因此而受到连累。他也想过和小翠一块逃离这一方土地,开辟一个新的天地,哪怕到深山老林过原始人的生活,可自己是地主成分,万一被人发现,自己倒没啥,让小翠受苦不忍心。

“小翠,我是地主娃,我不能连累你,你忘了我吧!”

“不!小六哥,今生今世我都跟着你,你说咋办就咋办,你让我死我就死。”

小六听着,心里又一阵难受,愈发把小翠搂得紧了。

堂屋里一家人还在开会,小七见六哥神情恍惚地走到后院好久不回来,就悄悄地走了过去。他四处寻找,不见六哥,觉得奇怪,这时却听见后墙外嘤嘤的哭泣声,就寻声过去侧耳细听,原来是六哥和小翠在一起诉说衷肠,他为他们深切的爱所打动,就陪着他们在墙的里面流泪,当然他还有另一个目的,就是在这里站岗,怕再有人来解手发现了这甜蜜的声音,惊散这黑夜伊甸园里的一对情侣。小七和小六因为年龄相近,交流也多,思想自然接近。今晚发现了六哥的秘密,他一方面为六哥高兴,但又怕他走了四哥的老路。于是他便想着怎样为六哥和小翠做些事情,想法成全了这一对钟情的恋人,可想来想去都摆脱不了地主成分的束缚。他只有在寒风中站着,听墙外嘤嘤的爱之泣,想自己心爱的秀秀。他想把这一切告诉秀秀,使她受到感染,受到鼓舞。

自从召开了那次家庭会议以后,大狗就开始筹备盖房子的事。

大狗先到镇上(公社所在地)买来椽子和木料,又从邻村的砖瓦窑上买了砖瓦。当时盖房除了根基用砖石外,整个墙体是用土坯垒起来的。大狗安排二狗、三狗在家里打坯,四狗和五狗则到南地里拉土,六狗和七狗照样去生产队上工。

在家干活的几个人,因为有娶妻的希望,干起活来特别卖力。母亲常妮给他们做饭烧水。大狗则里外跑着买所需的东西。没有多长时间,材料就准备齐了,剩下的只是开工盖房了。

巫庄大队一队只有一个泥瓦匠人叫赵大孬。二队、三队还有两三个。那时谁家修房盖屋,只要准备一顿饭、几条纸烟就行了,不说什么工钱。乡里乡亲的,有饭有烟,大家也乐意帮忙。一说准备盖房,大狗就给赵大孬打招呼,要他过来帮忙,他没说二话就答应了。

按照当地风俗,修宅基是大事,要找风水先生看一看。因为巫全贵是地主,不敢明目张胆地把风水先生请到家,就悄悄地让风水先生看了一下。风水先生看后说没有什么妨碍。巫全贵就送给他两盒二毛五一盒的黄金叶烟,这在当时可是上好的纸烟。

开工那天,按照习惯杀了一只鸡,放了鞭炮,左邻右舍也来帮忙,大家边抽烟边干活,热热闹闹。隔壁的赵狗蛋也让儿子赵栓柱过来帮忙。栓柱虽老实得不透气儿,但有的是力气。小翠当然也过来帮忙做饭。常妮知道小翠怀了孕,就不让她干重活,只干点择菜剥葱的轻活。小六看着小翠在帮母亲干活,两个人有说有笑,就不时跑过来喝水,借机向小翠递个眼神,心里想,要是小翠做自己的媳妇多好啊!母亲还不知道,小翠怀的正是他小六的孩子呢。

驻队干部老魏听说巫全贵盖房的事,就找到巫全林说:“现在已经快到了收秋季节,巫全贵盖房,队里好多劳力都去帮忙,生产队的活咋办?这巫全贵是不是因为批判了他的儿子,心里不服气,借盖房为由,拉走劳力,破坏生产?应该调查一下。如果真有这种目的,就要发动群众进行揭发批判,不能让他的阴谋得逞。再说,让贫下中农给他干活,这不是剥削吗?”

听老魏这么一说,巫全林好久无法搭腔。他点了一支纸烟吸着,慢慢地说:“他家七个儿子,住了两间房,也该盖房了。至于秋收大忙,还得几天,乡亲们愿意帮忙,你叫我怎么说?”

“那不行,群众一时觉悟低,我们可以说服教育,可不能让阶级敌人的阴谋得逞。”

巫全林又沉默了良久,最后说:“那就给一队队长巫全由说一下,谁给他干活,就让他给谁记工分,年底分红时划过去。”

老魏见巫全林对这事没兴趣,也就不再多说。

第二天吃罢早饭,大狗正招呼大家上工时,生产队长巫全由跑来告诉巫全贵老魏的意思,巫全贵听后一阵沉默,最后还是答应了:“记分就记分吧,反正我家劳力多,也不缺工分。”

这样巫全由回去告诉老魏,巫全贵算是躲过了这一场挨批的灾难。没有几天,两间新瓦房就盖起来了。

房盖好的当天晚上,吃罢晚饭,巫全贵把大狗叫到堂屋,和常妮他们三个人开始开“常委会”。

巫全贵说:“这几天,我托人到李庄打听了一下,李老铁的两个儿子,大儿子铁蛋今年三十三岁,二儿子二蛋今年二十九岁,两个儿子都还老实。估计他要给大儿子娶亲,大的比霞儿大十六岁,这在旧社会也不算啥,不过,我想见面后给他说一下,能给二蛋最好。他的女儿李会明今年二十一岁,和小七一样大,长得也俊,心灵手巧的。今天想给你和你妈商量一下,如果行就把他们几个叫来,抓个阄,看谁的运气好。”

常妮和大狗听着沉默不语,父亲就又说:“盖房花了三百多块钱。娶媳妇是换亲,也不会花多少。家里这几年存了两千多块钱,过罢年我就托人到四川,看能不能领回一个女人。”

三个人商量了一会儿,巫全贵便叫大狗去把众弟兄叫来。因为盖房劳累了几天,所以大家都没有出去,听到大狗的招呼,就循序进了堂屋。进屋后父亲说明了意思,小七一听就嚷道:“我不同意这样。”说着扭头就出去了。

巫全贵一看就说:“小七还小,不参加就算了,小六呢?”

众人一看,小六也不在场。巫全贵说:“小六今年也二十六七了,他应该算一份。”说着就拿出一张白纸,准备在上面写字。

一听说要抓阄决定给谁娶媳妇,除了老大无动于衷外,其余众兄弟早把心提到了喉咙眼儿,一个个睁大眼睛,暗暗地摩拳擦掌,恨不得伸手就抓一个姑娘来。

五狗见父亲拿出一张白纸,就说:“爹,白纸不吉利,该用红纸。”

父亲烦闷地翻了老五一眼,吓得他赶紧缩回头,好久,父亲才说:“小七,找张红纸。”他大概已经糊涂了,不知道小七一听说是这事就出去了,只知道小七爱看书,有纸。说罢,低着头,等待着。坐在床上的常妮说:“小七出去了!”

巫全贵“啊”着,又叫老大。这时三狗已找来一张红纸送到了父亲的面前。

巫全贵接过红纸,叠了起来,然后用舌尖舔着,撕成了六个小方块,用一支破圆珠笔在上面写着。

他先写了一张“有媳妇”,接着又在另一张纸上写道“没有媳妇”。

五狗伸长着脖子,一看“没有媳妇”四个字,就说:“爹,写‘没有媳妇’多不吉利,写个‘没有’不就行了?”

巫全贵一听“啪”的一声把圆珠笔摔在桌子上:“嚷什么?不行你来写?!”吓得五狗后退几步。

巫全贵颓然地坐在床沿上,良久,还是把写了“没有媳妇”的那一张撕了,又撕了一张红纸在上面写上“没有”两个字。

几张纸分别写好后,巫全贵把它们一个一个地揉着,揉成一个红红的小圆团儿,然后把六个小圆团儿放在一个小碗里,直直地看着,那如红豆般的小纸团儿在他的眼前模糊成一摊红红的鲜血,那是他和妻子常妮的心血,一辈子的心血养育的一个女儿,如今就放在这一个小小的碗内,被揉成纸团儿,揉得血肉模糊。

巫全贵呆呆地看了好长时间,直到一颗泪珠滚下滴在一个小纸团儿上,他才少气无力地说:“你们也知道,抓阄娶媳妇,这是件丢人事,可你们一群大男人,都是我和你妈的心头肉,我们谁也不偏,谁也不向,今天叫你们抓阄,抓着了,是你们的造化,命好;抓不着,也不要埋怨俺老两口,俺老两口今后再想办法给你们娶媳妇。抓着抓不着都不准到外面说,谁要是出去瞎嚷,小心我撕烂他的嘴。”

巫全贵沉痛地说了这些,看着一群不再言语的孩子:“抓吧,看看你们的造化、你们的运气。”

众人都沉默了,整个屋子如死寂的夜一样沉寂。良久,巫全贵少气无力地说:“抓吧。五狗,你先来。”

五狗向众兄长看了一眼,走到父亲面前,停了一会儿,才把手伸进小碗里,然后拿出一个纸团儿,正要走开,父亲说:“打开看看。”

五狗小心翼翼地打开了纸团儿,众人一下子把头伸了过来,五狗本来把心提到了喉咙眼儿,一看皱皱的红纸中间写着“没有”两个字,一下子像泄了气的皮球。

父亲又叫道:“四狗,你来抓。”

四狗走到父亲面前,端住小碗晃了一下,然后抓起一个纸团儿,打开一看,上面依然写的是“没有”。父亲朝他看了一眼,然后说:“三狗,你抓。”

三狗慌忙过去,把手伸进小碗,一把抓起了所有的纸团儿。父亲一看,厉声说道:“抓一个。”

三狗依依不舍地把纸团儿一个一个地丢到小碗里,等手中只剩下一个时,他的呼吸便开始急促起来,他颤抖着双手将纸团儿打开,一看是“没有”两个字,头上便立时冒出许多汗来。

接着是二狗,他低着头不敢看父亲一眼,哆嗦着双手从小碗里拿出一个纸团,捧到嘴边吹了吹,才慢慢打开,上面依然写着“没有”。

小碗里只剩两个纸团儿了。

大狗坐在角落的凳子上使劲地抽烟,其余四兄弟,紧张了一场,一个个垂头丧气地在一边站着,想看看大哥的运气,虽然提到喉咙眼儿的心早已放下,可还是屏着呼吸,等待着最后的时刻。

父亲叫道:“大狗,该你了。”

“我不抓。”

“不行,都得抓。”

大狗无可奈何地用指头把自己卷得一头粗一头细的纸烟掐灭,走到父亲面前,然后伸手在小碗里拈起一个纸团儿递到父亲手里,又回到原来的座位上,掏出火柴,一根一根地划着点烟,却怎么也划不着。

父亲接过老大递过来的纸团儿,双手微微有些颤抖,他心里想,但愿这一张就是,虽然他总是说不偏不倚,但在心里他希望是老大抓着,因为这个孩子最懂事,从小到大受的苦也最多。但当他打开纸团儿看见上面写的依然是“没有”两个字时,心底一下子慌乱了,此刻他似乎比大狗还要难过。他端起小碗说:“剩这最后一个是小六的。”他伸手捏住这个小纸团儿,觉得湿湿的,刚才的一滴泪正好滴在这个纸团儿上,他哆嗦着双手打开纸团儿,上面的“媳妇”两个字已经模糊,他不停地说着:“命啊!这是命啊!”

由于盖房子,小翠过来帮忙能天天和小六见面,虽然当着众人不能说心里话,但却可以眉目传情。再加上每天劳累,所以自那晚哭别后两人一直没有约会。今天房子盖好了,一家人都松了一口气,小六本来也想和众兄弟一样好好休息一下,但一想起小翠,他又待不住了,他们好几天没有在一起亲昵了,再者他也想听听她肚子里小宝贝的声音,于是就悄悄走进后院。当小六站在厕所里准备解手时,看见墙头上有一块砖头。他正准备咳嗽一声,忽然发现砖头上面放着一个白色的东西,就伸手拿下来一看,原来是一只纸叠的小鸟,他的心一阵激动。

小六把小鸟捧在手里,又紧紧地贴在脸上。他想起了自己小时候的一天,父亲参加批斗会去了,他从学校回到家里,心里好闷。母亲默默地坐在院子里,妹妹小霞才几岁,还没有上学,弟弟小七上学还没有回来。母亲见他沉闷的样子,就把他叫过来,然后从他的作业本上撕下一张纸,叠成小鸟的形状。小妹一看高兴得不得了,嚷着要玩。母亲把它交给妹妹,又撕下一张纸叠了一只,交给他说:“领着妹妹玩吧。”他接过那只纸叠的小鸟,仰脸望着天空,他多想变成一只小鸟飞上去呀,然而不能,小小的年纪他就承受着各方面的压力。父亲被斗,外人嘲笑,动不动就说他是“地主娃”。他没有地方诉说,曾有一次一个人跑到野地里痛哭了一场。如今他已将近三十岁,幼小心灵里天真的愿望早在现实中一天天地麻木。此刻看到这洁白的小鸟,小六想起那天晚上小翠哭着对他说的话和这些天来小翠每一个企盼的眼神,他仿佛一下子恢复了少年的心。他多想自由自在地生活呀,他多想和小翠厮守在一起,创造一片宁静的天地,像天上的鸟儿一样,自由地飞翔。然而这只是只纸做的小鸟,飞向天空只是他的一个梦想。小六捧着这洁白的理想,心中有说不出的酸楚。这时隔墙传来一声柔柔的咳嗽,他赶忙应了一声,把手伸过墙头,帮娇小的小翠翻过墙来。两个人亲了一口,就跑到后墙根,又迅速地翻过了后院的围墙。

墙外就是他们的伊甸园,那一小堆已经被他们俩用身子揉碎的干草,就是他们的床褥。这里是真正的家,然而它却建在荒野,连一个避风雨的帐篷都没有。除了两颗心,这家里一无所有,更经不起任何的风雨吹打。尽管这样,这里是他们两个人的世界,充满着温馨、激情和欢欣。此刻,两个人拥抱着躺在草地上,体味着彼此的体温。

“小翠,那小鸟是你叠的?”

“嗯。”

“为什么要放在墙头上面,夜晚,你不怕它飞跑?”

“不怕,它要飞,只会飞到你的心里。”

小六再一次把小翠抱紧:“小翠,都怪我命不好,生在地主家里,整天受人欺负。”

“别说了,小六哥,我是你的人,你叫我怎样就怎样,你说离婚,我明天就去,你要领着我跑到很远的地方,我们现在就走。”

“你不怕?”

“我不怕,小六哥,只要有你,我什么都不怕。”

小六听着,泪水夺眶而出:“小翠,可我怕,我怕连累你,连累咱们的孩子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