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云妃娘娘宫殿里的一个小宫女叫明珠的怀孕了,莲妃娘娘派人前去送贺礼。云袅袅想着那天晚上听闻的一言半语——皇上经络受损——不觉感兴趣起来。不知是云妃宫女出轨,还是那天那个男子胡言乱语?
不管怎么说,宫女怀孕都是极好的事儿,皇宫上下一片喜气洋洋。云妃已经册封了那个宫女做嫔,全宫有身份的女人都送去了贺礼,莲妃也不例外。云袅袅就接了这份任务。但是云袅袅虽然长了一双贼眼,顺手也摸了两样值钱的东西,但是查案水平到底差了一些,就这么走一圈功夫,也看不出云妃宫中是否藏过男人。
没有任何收获,云袅袅只能回来了。面前就是御河,过了桥,再走一段路,就到太平宫了。
这时,云袅袅的目光定住了。面前是清凌凌的水,泛着鱼鳞一样的微波,缓缓流淌。御河边上有几棵柳树,长着最柔嫩的枝条,轻轻地拂着水面,如同少女那温柔的手。
让云袅袅目光定住的,不是这绝美的风景,却是坐在河边的绝美的少年。
坐在轮椅上的人。
那个坐在轮椅上的少年,任由轮椅停在岸边,眼睛看着御河,目光似乎非常缥缈——他在想什么?
云袅袅不自觉地放轻了脚步。
阳光透过柳树树丛落在少年的脸上。云袅袅只看见少年的半边侧脸,光与影的作用下,少年的脸上线条竟然是刚硬分明;眼睛里装满了深邃和忧伤。
云袅袅的心不自觉地触动了一下,一种莫名的酸楚就从心底弥漫上来,像是漫天的大雾,将云袅袅的整颗心笼罩住,让她不能呼吸。这个少年……那天抢走自己吃食的可恶少年,那天晚上毫不迟疑掩护自己的狡黠少年,今天在河边看着河水的忧伤少年……那少年似乎从冰河里走出来,浑身发散着冷淡而疏离的气息,但是这种气息,却吸引着云袅袅靠近。
他是一个太监;但是他的双腿很明显不方便。他是怎么在尔虞我诈的皇宫中活下来的?他又为什么留在那孤单冷清的晋阳宫?他今天留在御河边,停留了多久了?
无数酸楚涌上云袅袅的心头,云袅袅的牙齿之间都充满酸涩之意。
云袅袅想要走过去攀谈,而后大大方方地道谢。怀中也藏着不少好东西,拿出两样来作为谢礼也很寻常;但是不知为什么,她的脚就定在那里,走不过去。她就呆呆地看着那少年,不能挪移目光。
然后,云袅袅看见那少年的头顶上,一片柳叶上,一只蜈蚣晃悠着身子,就要掉落下来。
不好,那蜈蚣将掉进那少年的脖颈里!
想到那风度翩翩的少年脖子里掉进毒蜈蚣的情景,云袅袅打心眼里不愿意;提醒他,已经来不及了!
来不及细想,云袅袅的双腿蓦然之间得到了无与伦比的爆发力。她扑上去,双腿跃起,伸手将那片爬着蜈蚣的柳叶抓在手中,然后往河中甩出去:“别动!”
应该说,如果面前是一个寻常的人,云袅袅扑过去,将毒蜈蚣逮住,这个策略完全可行。但是云袅袅忘记了,面前的少年,坐在轮椅上。
轮椅是有轮子的。
云袅袅身子坠落的地方,正是那少年的轮椅左侧。轮椅虽然有刹车,但是也禁不住云袅袅这一带的巨大力量。
于是——轮椅往下滑,带着两个人往下滑!
不到一尺路,前面就是御河啊!
方才还奋不顾身想要救人的云袅袅吓得尖声大叫,但是叫声还没有停下,那轮椅竟然就定住了。
云袅袅的双手死死地抱着少年,半晌也没有回过神来。耳边却传来少年那淡漠的声音:“虽然你很想与我同生共死,但是很显然我还没有活够;你还是想办法先上去吧。”
云袅袅这才胆怯地睁开眼睛,一看面前的情景,禁不住又是想要尖声大叫。
轮椅是滑下去了。那少年手中一条鞭子,死死地缠绕在一棵大柳树上面。云袅袅与那少年,就悬挂在鞭子的下面,云袅袅的足尖,距离水面不到三寸。
那鞭子正极缓慢地松开!
两人迟早会落到水里!
云袅袅裙子下面藏着飞爪藜,但问题是云袅袅根本不敢松手去拿啊!
那少年见云袅袅没有反应,嘴角勾了一下,手上的鞭子突然松开!
云袅袅再度尖声叫起来。但是身子很快就再度定住,然后云袅袅的身子就飞出。
重重地砸在柳树下的草地上。
那少年身子晃了一下,也落在草地上。
那卷在树上的鞭子,晃荡了两下,“扑通”一声,掉进水里。
一架轮椅,一根鞭子,在水面上载浮载沉。
少年就坐在草地上,对云袅袅说:“你去帮忙将轮椅与鞭子捡起来。”
云袅袅揉了揉酸痛的屁股,说道:“我屁股都摔成四瓣了……我好歹救了你,你就这样差遣恩人?”
那少年淡淡说道:“你怎么救了我?你差点杀了我才是真的。”
“一只毒蜈蚣就在你头顶上!”云袅袅指着头上的柳枝,“如果不是我扑过来,毒蜈蚣就落进你的脖子里了!”
少年声音有些不耐烦:“证据呢?你先将毒蜈蚣找出来,我才承认你的话。”
“毒蜈蚣……”云袅袅后悔不迭,她只能努力地伸手,“你瞧,我的手心里还留着蜈蚣的印子!”
少年摇摇头,说道:“你的手没肿起来,说明这蜈蚣的毒性不怎么大。既然没有什么毒性,就不算是救命之恩。既然不算救命之恩,那就一码归一码,你先将我的轮椅捞起来。你快点,我没耐心的。”
说话的工夫,云袅袅已经努力地试图去捞那架轮椅了。
御河水流很平缓,但是这么一会儿工夫,水已经将轮椅漾到距离岸边颇远的地方了。
御河水水很深,云袅袅摸了摸裙子里面的飞爪藜,想想还是没有拿出来,却是努力地折下了两根柳树枝,想要将那轮椅拨过来。但是柳树枝相当软,受不住力。
那少年叹了一口气,说道:“得了得了,你将你的裙子带子解下来。”
解裙子?云袅袅慌忙往后一跳,距离那少年足足有三尺,心才略略安定下来,但是手却是不由自主地捂住自己的腰间:“你想要做什么?我与你说,这里是御花园,现在虽然没有人,但是来来往往的人很不少……我虽然将你的轮椅弄下去了,但是我不是有意的,你不能用这个来要挟我……”
那少年看着云袅袅,极沧桑地叹了一口气,说道:“我不是太监吗,我即便要你解了裙子也不能对你怎样啊,你担心什么?”
云袅袅脸上也飞起两朵红霞:“谁知道呢……我听说宫中的太监宫女,都喜欢结成对儿玩对食的……”
那少年鼻子哼哼,说道:“我就是玩对食也不会找你啊,你要才没才,要貌没貌,性格莽莽撞撞,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不许这样说我!”云袅袅立刻纠正,但是她很快地发现了新问题,“咦——原来你会笑?对了对了,没事多笑笑,笑一笑十年少,不笑就会老,你这么年轻,笑起来多好看……”云袅袅忍不住伸手,打算去摸那少年的脸颊,打算将那少年脸上的冰雪给一次性揉化。
对于云袅袅的毒手,少年显然有些准备不足,慌忙躲闪,喝道:“住嘴!……住手!将裙带给我解下来就成了!”伸手去解自己的衣带。
少年脸上恢复成冰霜密布的场景,云袅袅下意识地缩回手,听闻他的吩咐,不由得瑟缩了一下:“不成的……”
“解下来,你自己拿手抓住裙子。再说了,你裙子里还穿着裤子的。”那少年声音冷冷淡淡的,将自己的衣带子抽出来,甩给云袅袅:“将两根带子绑在一起,小心一点,到河边去浸湿了,还给我!”
云袅袅这才明白他的意思。知道这个少年实是一个玩鞭子的好手,于是就老老实实地将两人的衣带子绑在一起,浸湿了,递给那个少年。
少年捏了捏手中的带子,双手摁在地上,往前挪移了一步,手中的带子甩出。那带子就如灵蛇一般,将在水中载浮载沉的轮椅把手给缠绕住了。将那轮椅拉到河边附近,猛力一甩,那轮椅就腾跃飞起,飞过云袅袅的头顶,落在云袅袅的身后。
云袅袅“呀”了一声,几滴水正落在云袅袅的脸上和脖颈里,她在脸上抹了一把,看着那笑眯眯的少年,大声控诉:“你这是故意的!”
那少年不理她,只说道:“将带子扯开……我还要捞鞭子呢。”
湿漉漉的衣带子绕在轮椅把手上,的确不容易扯开。
云袅袅只能委委屈屈地提着裙子,将衣带子解开了。才一松手,衣带子就夭夭矫矫,腾飞而起,直指向水里的鞭子……当然,鞭子飞起的时候,云袅袅的脸上身上脖子里,又多了几滴凉水。
云袅袅怒极,指着那少年说道:“我以为你是好人……谁知道你故意折腾我!我不理你了!”起身就走。但是她却忘了自己的衣带子还在那个少年手里,走出两步,裙子就直往下滑……慌忙抓住,站着,看着少年,眼泪就扑簌簌下来了。
那少年见了云袅袅的眼泪,冰面一样的脸上也不觉有几分慌乱,就急忙将手中湿淋淋的衣服带子扔给云袅袅。云袅袅一把抓着,提着裙子,转身就走。打算转到树丛后面将裙子给系上。
才走了两步,就听见身后传来弱弱的声音:“把我的衣服带子还给我吧……”
云袅袅这才留意到,原来自己手里抓着的,除了自己的裙带,还有那少年的衣带。
两人的衣带原先是系在一起的,后来那少年胡乱将带子扔给云袅袅,却是忘了解开了。
云袅袅看着手中的衣带,再看着少年的表情,蓦然之间扑哧一笑,说道:“既然你不要了,给我了,那还要回去做啥?送我得了……”
你少年淡淡地说道:“你确定你要我的衣带?我好像不是你丈夫也不是你的对食啊,你藏着别人的衣带,不怕惹来闲话?”
云袅袅将衣带子给解开,气哼哼地甩回去:“你很讨厌知道不知道?我虽然欠了你的,但是你也没有必要给我挂一张死人脸……”
那少年伸出一个手指轻轻一钩,那带子就落在他的手指上。衣带子上甩出几滴水珠,却是一点也没有溅到那少年的身上。
云袅袅转身就走。却听那少年说道:“反正天色还早;你送贺礼耗费多少时辰也没有人与你计较。不如留下来,将衣带晒干再回去吧。我的轮椅湿了,我没法坐上去,你陪着我坐一会儿,成不成?”
云袅袅转头,却见那少年眼睛已经转向别处,一番话就像是自言自语一般,脸上依然没有表情。
但是云袅袅依然看见了他的眼神。
那眼神——似乎云淡风轻,似乎若无其事。但是云袅袅很明显地看到,那云淡风轻之后,隐藏着一丝极淡极淡的哀愁,虽然极淡极淡,却是深入骨髓。
就像是春蚕吐丝将蚕蛹缠绕,那丝哀愁,也连绵不断地将云袅袅的心缠绕。
云袅袅的心就软软地痛了。
各种剑拔弩张在瞬间消失,各种针锋相对也在瞬间消失,连带着脖颈里溅入几滴水所带来的凉意,也在瞬间消失。
云袅袅是云袅袅,从小喜欢收养活物的云袅袅,心总是太软的云袅袅。
于是云袅袅就在草地上坐下了。少年坐在那一边,云袅袅坐在这一边,两人距离三丈。两人都没说话。也许过了一百年,那少年终于开口:“谢谢你。”
“谢我?为什么?”云袅袅一时半会没有反应过来。
“谢谢你来救我,虽然一条蜈蚣也不算啥。”那少年脸上依然没有多少表情,口气中也听不出多少诚恳,“虽然你差点真的将我弄进水里,差点将我们两个都淹死了……”
“算了算了。”云袅袅对他的态度很不满意,但是也没有办法,只能大度地摆摆手:“我也要谢谢你……那天的事儿。”
然后两人都不说话了。初夏的风轻悄悄地拂过,带着温暖的醉人的气息。柳枝在水面上拂动,漾出一圈一圈的波纹。
等了好一会儿,云袅袅才好奇地问道:“你在这里做啥……你没事儿?你看着水面做啥?想要做一条鱼儿游出去?”
少年轻轻说道:“我在发呆。想一些烦心的事儿。”
云袅袅说道:“你有烦心的事儿,可以与别人商量。不要自己一个人胡思乱想。你呆呆看着河面……让我很担心的。”
少年眼睛就落在云袅袅的脸上。云袅袅的眼睛里,是一片清澈的关怀。
少年说:“皇宫里,那些烦心的事儿,又能与谁商量?”
云袅袅说:“你可以找卢公公啊……我看那老太监的心不坏。整个晋阳宫好像就你们两个人?……还有,你可以到太平宫来找我啊。”
“到太平宫找你?”少年忍不住失笑,说道,“你不担心你的名声我还要名声呢……得了,我不与你说。”
“谁要与你说!”云袅袅听闻他那轻蔑的口气,又怒起来,当下立起来,胡乱扎上已经晾晒得半干的裙带,说道:“我走了!”但是看着少年脸上的笑容,又不觉傻了一下,说道:“你笑起来的样子……真好看!”
少年脸上的笑容极快地隐去,他冷淡地说道:“走就走吧,下次做事,不要这么莽撞了。”
云袅袅气得拔脚就走。但是走了一步,又回头,说道,“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略怔了怔,才回答说道:“我姓朱……叫朱淇。”
云袅袅说:“你叫朱淇——难怪你这么奇怪!原来是名字取坏了!……我叫……莫芊芊。你这么烦恼,又不愿意与我说,那我教你一个办法:你不是有出宫的机会吗?前一阵不是离开了好长时间吗?皇宫里的事儿很烦心,等哪一天你出宫了,你就高飞远走,再也不回来,不成吗?”
少年看着少女眼睛里的关怀,眼睛里的冰雪渐渐消融,说道:“我既然生长在这个皇宫之中,又怎么能断绝关系。除非……我变成了御河里的一条鱼儿,游出去,进大海,别人再也不能找到我才成。”
云袅袅这才想起,人家的情景与自己的情景不相同,如果他逃之夭夭的话,不免要连累父母家人。自己出的这个主意,是个真正的馊主意。当下只能安慰说道:“凡事想开些。”别的话也无从说起,于是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