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科最草根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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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我的肾是死刑犯给的

28岁之前,我的生命充满了阳光和鲜花。

我出生在新疆石河子的一个老军垦家庭,父母虽然只是团场的普通农工,但却很重视对孩子的培养。我是三姐弟中的老幺,不仅父母疼爱,姐姐哥哥也处处关照我,我生长在一个无忧无虑的温暖环境中。

1993年,我和哥哥同时考上大学。我考上的是石河子大学医学院临床医学专业的自费生,每年得交2800元学费。家里经济条件本来就挺紧的,要同时供两个孩子上大学根本负担不了。为了保证我能读大学,哥哥主动放弃了这次机会,决定来年再考。

第二年,哥哥凭借优异的成绩又考上了上海交通大学,但是为了保证我能顺利上完五年的大学,他又忍痛改报了收费低得多的西北农业大学。

我知道自己上大学的机会来之不易,因此读书格外地勤奋,还利用课余时间废寝忘食地搞课题研究。在上大学期间,我先后获得过全国“力源杯”BAΣIX单片设计制作奖、第五届“挑战杯”全国大学生课外学术科技作品竞赛奖,我的论文《皮瓣电阻(人体经络)测量仪》还荣获兵团“创业杯”奖。每当我捧回一个奖项,全家人就高兴得过节一样,因为我的每一份成功都凝聚了家人的倾力付出。

1998年大学毕业后,我顺利进入乌鲁木齐市纺织医院,成为一名外科医生,从此过上了舒适、稳定的日子。然而,这时的我心中充满了抱负,我已不再满足于安逸的生活,我觉得年轻人应该有更高的追求,于是我打算辞职考研,我对自己充满了必胜的信心。但是,我知道这又将给家里增加负担,因此在准备考研的那段日子里,我格外地节俭,常常是一天就吃两个馍馍和一个西红柿。

2000年1月,我参加了全国统考硕士研究生,我所报考的是浙江大学生物医学系。我考得不错,自我感觉肯定能上。

2000年春节的气氛还未散尽,就在我满怀信心地等待着录取通知书到来的时候,一场突如其来的厄运悄悄地降临了。这年3月的一天,我突然感觉浑身乏力,经常头晕目眩,而且身上还莫名其妙地浮肿起来。3月下旬,医院检查的结果出来了,我竟患上了尿毒症,而且已经到了晚期!医生说我的双肾已经严重萎缩,作为医学院的毕业生,我很清楚,如果不尽快做换肾手术,将会有生命危险。

可换肾需要一笔20多万元的巨额费用,这对我们这个刚刚开始好转但却还并不富裕的家庭来说,就是砸锅卖铁也无法承受的。而我为了专心考研,偏偏已经辞掉了工作。况且,做换肾手术还得有适合移植的肾源……这对我和我的家庭来说,简直就是晴天霹雳!

当我的生命遭到突如其来的威胁之际,我首先感受到的不是恐惧和绝望,而是浓浓的血缘亲情和来自全社会的友情与关爱。

当时姐姐远在200公里之外的昌吉市工作,我患病后,她几乎把她的全部收入都用来给我买药,自己只留一点房租和基本生活费。为了给我树立信心,她坚持每个星期赶过来看我。有一次,姐姐陪我到很晚,天都已经很黑了,她还坚持连夜赶回昌吉。但是最后一班长途车已经开走了,姐姐只好站在路边拦车,直到凌晨1点多才拦到车子。车开到半路,司机问姐姐是干什么的,姐姐说了我的情况,没想到那司机竟说:“你不是我要找的那种人,你下去拦别人的车吧!”结果就把姐姐抛在了茫茫的戈壁滩上……

为了节省买血的钱,姐姐一次又一次从昌吉赶过来为我输血。一次我做完血透回到病房,发现姐姐由于疲劳过度靠着病床睡着了,我无意中发现姐姐的小腿浮肿着,脚上有几处裂口还渗着血。望着憔悴的姐姐,我忍不住哭了。按说姐姐早该结婚成家了,可她为了我的病,完全把自己的幸福抛在了脑后。

我的病情暂时靠做血透维持着,而一次血透就得好几百元,父母多年的积蓄很快就花光了,我面临着缺医断药的危险,母亲的头发在一夜间变成了花白。姐姐开始为我四处奔波,八方求援,她跑遍了乌鲁木齐、石河子和昌吉等地的大部分企事业单位。一家著名饮料企业的新疆分公司为我捐助了100箱纯净水,姐姐一瓶都舍不得喝,愣是一箱箱、一瓶瓶地推销了出去,换回了我的医药费。

又一个除夕来临,而我的全家只能在病房里过年,而且年夜饭只有7个干馍,更为严重的是,这时我们全家只剩下23元现金了。一筹莫展之际,病房里忽然来了十几个纺织女工,她们送来了300元捐款。全家人终于暂时松了一口气。

不久,我的患病消息在媒体报道,并引起了社会各界的关注,我曾经就读过的学校、当地的政府机关、部队、企业团体纷纷为我开展募捐活动,无数的好心人向我伸出了援助之手。一位香港商人得知我是医学专业的高材生,如今却被病魔折磨着,当即为我汇来了5万元港币。我的浙大研究生指导老师得知我的情况后,不仅打电话来鼓励我安心治病,还千里迢迢为我寄来了2000元钱。

依靠这一笔笔饱蘸着爱心的捐款,我得以每周做两次血透,并奇迹般地活过了一年。到了2001年5月,我的身体状况又开始恶化,身体严重浮肿,排尿已相当困难,医生再次提醒我的家人,再不做换肾手术,我的生命将难保。

在社会各界的关爱下,我的换肾手术医疗费用已经基本有了着落,但是,可供手术的肾源在哪里呢?

我亟需换肾的消息再一次被媒体披露后,不时有人给我父母打来电话,说要卖肾给我。但肾脏买卖是非法的行为,况且我的换肾医疗费还是依靠社会捐助才勉强解决的,哪里还有钱再去买肾?

眼看着死神一步一步向我逼近,全家人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姐姐经过深思熟虑,向母亲提出了要捐一个肾脏给我的想法。母亲急得眼泪都掉出来了,她说:“我一个儿子已经不行了,再不能让我失去一个女儿啊!”姐姐安慰母亲说:“去掉一个肾脏对一个人的健康并没有什么影响。”其实姐姐这只是在安慰母亲,当她作出替我捐肾的决定时,医生已经非常明确地告诉她,作为一个尚未结婚的青年女性,去掉一个肾脏后,她将很难再尽到一个妻子和母亲的责任。可是为了拯救我的生命,姐姐义无反顾地决定作出牺牲。

姐姐捐肾给我的愿望最终没能实现,通过医学测试,她的肾脏与我的组织配型不吻合,不适合移植。此时,我的生命已经走到了死亡的边缘。

姐姐虽然没能捐肾给我,但她的举动感动了所有知道我们情况的人,《新疆日报》以《生命之约》为题,报道了我们的姐弟深情。而正是这篇报道,使我的生命又一次有了新的转机。

2001年8月的一天,我的家人意外地接到了一名律师打来的电话,称有人要为我无偿捐肾。原来,一位远在吉木萨尔的姓丁的死刑犯在读了那篇《生命之约》的报道后,被我们的故事深深地打动了,他泪流满面地对他的律师说:“这位姐姐实在太伟大了,如果我能代替她为她的弟弟献肾,能让方明恢复健康为社会做有用的事,也算是我的一点贡献。这样,死后我的灵魂也许能得到一些安慰。”据说才只有22岁的小丁原本在部队时是个不错的侦察兵,复员之际爱上了驻地附近的一位姑娘,后因恋爱不成,由爱生恨,一念之差竟将姑娘送上了不归路,也断送了自己的大好前程。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转机,母亲的第一反应就是不能接受。她说:“如果他有这么高的觉悟,就不该犯罪,不该让他的母亲心上插刀一样的难受。再说他虽然犯了罪,可他的肉体是他妈妈生的,我狠不下这个心来。”其实母亲何尝不想救我?但是她以一个母亲的心情设身处地想到了小丁父母的感受,善良的母亲不忍心让另一位母亲承受自己一样的痛苦。

可是小丁的态度非常坚决,他的刑期定在9月,为了不让自己最后的心愿落空,他在狱中专门给司法部门郑重写下亲笔遗言,表示了捐肾的愿望。当小丁的律师再次把他的意愿转达给母亲的时候,母亲感动之余,终于不再反对。然而,小丁的心愿是否能实现,我的生命之火是否能再次燃烧起来,还得看他和我的器官组织配型是否吻合,而这种成功的概率只有几万分之一。

在紧张的等待中,医疗部门的检验结果终于出来了,让所有关心我的人感到万分惊喜的是,小丁和我不仅属于同一种血型,而且组织配型也十分的吻合!

2001年9月13日上午,天阴沉沉的,吉木萨尔县召开宣判大会,小丁的生命在一声枪响后画上了句号。那一刻,远在兰州军区乌鲁木齐总医院病床上的我仿佛有了感应,一阵彻骨的凉意之后,我情不自禁地流下了眼泪。下午5时,我被推进了手术室,小丁的肾脏带着微微的体温被成功移植进了我的体内,我的生命火炬终于被重新点燃。

病痛的折磨并未击垮我,可是每当看到为我操碎了心的父母和姐姐哥哥,一阵阵的愧疚就会折磨得我寝食难安。我问自己:人活到18岁就应该独立生活,可我28岁了,却还在拖累家庭,难道我就不能依靠自己的力量来拯救自己吗?我在上大学时就曾搞过几项发明,现在我虽然病倒了,但脑子还是清醒的,何不搞些与市场接轨的专利,并通过专利拍卖来取得治疗费呢?

从2000年9月起,我就在病榻上开始了专利发明研究。说起来也奇怪,平时躺在病床上浑身感觉难受,情绪也很低落。可是一搞起发明来,我的精神就会变得很好,病痛和沮丧的心情不知不觉间就会烟消云散,整个人仿佛充满了活力。

然而,按照我们当时的经济状况,要搞发明也并不容易。为了搞实用型发明,必须首先了解市场需求,而且还得用专门的软件绘图,因此就需要上网。医院附近就有一个网吧,可是每小时的上网费得3元,于是我就舍近求远到石河子东郊的石大农学院去,因为那里的网吧每小时只要1.5元。

我每次都是做完血透后才去网吧的,因为做完血透后身体状况会好一些。有一次,我在网上不知不觉地查阅了4个小时,下网后连走路的力气也没有了,打的吧?我花不起这个钱,只有咬着牙往公共汽车站走。从农学院到车站其实只有1公里路,可我整整走了两小时,每走几步就得在路边坐一会儿。当时路过的学生挺多,本来我可以求他们帮忙扶我一段的,可最终我都没有张口,因为我清楚,即使今天求别人渡过了难关,那明天呢?我总不能永远在求助声中渡过余生吧?我必须依靠自己!

经过几个月的努力,我终于搞出了“烤蛋机”和“烤玉米机”的设计图纸,接下来就得制作实物了。听说请木工做一副炉盘的木模就得300元,我决定自学木工活。每天医生查完房,我就开始用木锉一下一下地锉模具,寂静的病房里只听见我制造的“噪音”在回荡。病友们都很体谅我,支持我,可是,医院是需要安静的地方,这样下去也不行。全天陪护我的母亲就在医院附近一户一户地挨家打听,最后总算找到了一间只要100元租金的房子。这样,母亲总算有了一个可以睡安稳觉的地方,而我也有了一块可以放手工作的小天地了。

就这样,在不到一年时间里,我先后发明了“烤蛋机”和“烤玉米机”,并被国家专利局授予专利证书。和煮出来的玉米不同的是,我的烤玉米机是将玉米连苞叶一起烤制的,因此苞叶的汁液都融入到了玉米粒中,不仅营养丰富,而且特别香甜。但遗憾的是,由于种种原因,这两项专利并没能通过拍卖为我换来更多的医药费用。换肾成功后,在有关部门的协助下,我在乌鲁木齐市的一家自由市场里摆了个摊位,开始试着卖烤玉米。起先我还担心没人来买,可后来顾客都排起了长队,生意还蛮不错的,我们的经济状况由此得到了一定的改善。

2002年9月15日,在我换肾成功的一年后,休学两年的我终于得以回到梦寐以求的浙江大学。为了圆这段求学梦,我的烤玉米生意只能暂告一段落。母亲为了照看我,从新疆千里迢迢陪着我来到了杭州,我们母子俩在玉古路上租了一间简陋的民房,虽然条件十分艰苦,但却充满了快乐。

虽然我的换肾非常成功,但为了减少来自异体的排斥反应,仍需长期服用价格不菲的药物,烤玉米的收入没了,父母每月的退休金加在一起,还不够给我买药。考虑再三,我决定还是要依靠自己的发明。我的计划是,在杭州的闹市区找一个小店面,搞一个烤玉米销售示范点,等来品尝的人多了,有人订货了,我就大批量生产设备,为自己筹集药费。5月底,我已经从新疆把一台烤玉米机运来了杭州,目前正在做一些完善,并加紧申办卫生许可证等必要的执照。我相信,烤玉米机是我回报社会的起点,我会找到属于自己的幸福。

当然,市场是无情的,有成功的可能,也就会有失败的可能。即使我的烤玉米机最终未能经受市场经济的考验,我也无怨无悔,因为我已经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令我欣慰的是,即使在某一天我倒下了,我的专利发明还能留下来,服务于这个充满温情的社会。

(口述人/方明,男,29岁,换肾者,新疆石河子人。采访时间:2003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