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西招待东湖研究所的晚宴,就设在东湖宾馆西餐厅的贵宾房。
葛律师招呼大家入座后,驾轻就熟地为查理欧点了一份铁板烤牛眼肉配黑椒汁;廖主任则对着菜单犹豫了一会儿,点了一份洋葱烤羊扒。查理欧惊讶地发现,对方所有的人也都点了洋葱烤羊扒,他感觉到坐在自己正对面的这位国资委主任,在这次谈判中的分量。
“哎,廖主任,爱西的各位朋友,谢谢你们给我机会尽地主之谊。”各人的菜上齐后,查理欧举起手里的白兰地向大家敬酒。
“哪里哪里,本来该我们做东的。”众人纷纷客气着一干而尽,长条餐桌上顿时响起一片刀叉碰撞的叮当声。
“欧总,不好意思啊,我知道美国人是很讲规则的,我们这个突然的变故,给您添了不少麻烦,”廖主任将一块肥嫩多汁的羊扒嚼烂咽下去,与查理欧又碰了下杯,将白兰地仰头喝完:“不过,从整体上说,新方案要比旧方案好,爱西不仅获得了技术,还得到了能够开发技术的人才,大家都知道中国的工人便宜,但实际上和国外的工程师相比,中国的工程师比工人更便宜。”
“谢谢你们的诚意,我一定会向总部大力推荐这一新方案,爱西在中国的投资有长远的战略,一直也想加强本地的研发力量。”
查理欧的话是个大大的利好,餐桌上的气氛顿时热烈起来。东湖所的人说话带上了憧憬,仿佛爱西的收购已成定局。汪所长高兴地对廖主任表示:“您的儿子从武昌大学毕业后,就可以来所里工作嘛。”
“唉,那孩子,成天都想着出国。”
查理欧听到这里,不经意地侧过头朝葛律师看了一眼,后者心领神会地记住了廖主任他儿子的这一爱好。
没想到廖主任又用掩饰不住的得意口吻埋怨道:“我是希望他把所学的东西为国家做点事,但前一阵子,他自己考到英国伦敦去了,只有等他回来再说了。”
宴会结束,廖主任在临分别时很知己地将查理欧拉到一旁:“欧总,咱们这事还得抓紧啊,我那里有几家正排着队呢。我一直说爱西有意向,可不敢给他们松口。”
查理欧在宾馆门口的暗夜中,看不出廖主任的眼神,也就顺着他的口气,热络地回应道:“好,好,有廖主任这番盛情,咱们成功的机会就大多了。”
葛律师陪查理欧回到总统套房,殷勤地将所有灯打开,泡好咖啡,然后谨慎地请示道:“欧总,下一步我们怎么办?”
“我们先回去对新方案进行评估,你和他们保持接触。”
收购X8技术虽然由中国区主谈,但却与爱西的产品线有关,现在收购出现变局,查理欧觉得自己不能做主,必须和上面沟通,才能决定究竟是中止谈判,由总部采取应变方案;还是继续谈判。如果继续谈判,那么爱西的立场,又应该做何种调整。
葛律师告退后,查理欧马上准备给爱西亚太区总裁比尔打电话。
比尔是条明尼苏达汉子,来爱西之前,在摩托罗拉任亚太区总裁,因业绩显赫被爱西猎取过来,查理欧在他手下已工作了三年多。
比尔是爱西的明日之星,公司内部常常有人私下预测,他会在四到六年内成为爱西的全球CEO。查理欧知道中国区业务的高速增长,为比尔的个人声望大幅飙升,起了很重要的作用。这对自己来说,既是一种荣幸,也是一种压力。
比尔虽然中文不好,却是个实际的中国通,很善于用西方人的批判精神,来分析中国人。当查理欧作为中国区负责人第一次被介绍给他时,他就很直接地向自己的下属宣布了一项政策:“查理,中国人缺少坚强的自我,他们向来喜欢报喜不报忧。如果你有好消息,可以按正常流程向我通报,但如果有坏消息,就必须第一时间告诉我。”
这话说得挺让查理欧窝火,因为他早已在美国入籍,心里理所当然地把自己当作美国人。
但这通火在公司内部还不能发,他当晚就去了方哥的神州会,方哥见他情绪不高,张罗了一个金发碧眼的保加利亚姑娘陪他回家,他总算在这个白种女孩的身上,找到一点心理平衡。
比尔说话直,办事也讲道理。他知道中国区的重要性,因此经常向总部申请资源,让查理欧能发挥得更加顺畅自如;即使出现小小的问题,也会帮忙向上面做些遮掩。去年中国区在与恒佳争夺乌州的订单时,查理欧在夏琳的巧妙攻势下,不仅丢了已经胜券在握的订单,让恒佳突破了省会城市的防线,还使比尔签约仪式上,当众大大难堪了一把,但比尔对此没有追究。
在给比尔打电话前,查理欧反复在松软的地毯上来回踱步,思考着如何措辞。最后,他还是忍不住想用一些好消息做糖衣,来包裹东湖这颗苦药。他给Lily打了个电话。
Lily是中国区的大客户部总监,三十多岁,是个能干而强势的上海女人,正负责北京电信的那个大订单。
果然,Lily的进展很不错:“查理,我们的工作挺有成效,吴大姐也帮我们说了些话。今天下午,我们分别和北京电信的王总、张副总、翟总工做了确认,这次订货还是按以前各家的市场份额来走,我们能拿到65%以上。”
“不会有什么变故吧?”查理欧知道,Lily说的吴大姐,是信息部牛付部长的夫人,和Lily的关系不错。
“不会,过几天就投标了,我们每时每刻盯着呢。”Lily的语气虽然绵软,但话却说得掷地有声。查理欧心里有了底气,这才打电话到新加坡。
“比尔,这么晚还打搅您,您说话方便吗?好,北京电信的订单很有希望,份额大约是65%。不过X8的收购,有了一些新情况。”查理欧说道这里停顿了一下,他感到比尔的耳朵竖在手机旁。
比尔专注地听完,有些不满地说:“怎么可以这样?!总部知道我们今天签约,已经中止了后备计划。关于这件事,你写个报告给我。”
比尔对于重视的问题,通常会要求书面报告,看来这件事还必须要妥善解决了。
查理欧换上睡袍和拖鞋。打开电脑边写报告,边思考对策。但直到他把报告Email给比尔,也没有想出好的办法。
坦克的家挨着蛇口中学,很好找。夏琳上楼推门进去时,坦克的妻子单巧云已收拾停当,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等她。
“你怎么样啦?”夏琳双手扶着单巧云的肩膀问。这是个小巧、纯朴的女人,脸上有一丝面对考验的紧张:“琳姐,给您添麻烦了。”
“哪里话,东西都在这儿吧?”夏琳担心武锐锋车停在路边着急,随手拎起地上鼓鼓囊囊的旅行包。
“是啊,坦克整天在外面忙,我早都自己准备好了。”单巧云站起身,把窗户关好。
“那到时谁照顾你呢?”夏琳小心地让单巧云在前面走,帮她关上防盗门,反锁上。
“我表姐会来的,她直接去医院了。”
夏琳听她这么一说,心里忽然升起一股渴望:也许把她送到医院,我还可以和武锐锋去吃饭。她为自己这个“自私”的念头摇了摇头,带着单巧云上了车。
武锐锋在前排掉头转身,笑着问候道:“恭喜呀,马上要做母亲了。”
“啊,武总,是您呀?”单巧云惊讶地叫了声,脸红了起来。
“武总知道坦克在香港回不来,就专门开车来送你。”夏琳伸手将前排那束鲜花拿过来:“这是送给你的,祝你们母子平安。”
“是啊,马上要有个小坦克了。”武锐锋边开车边开着玩笑。
“还不知道是男是女呢。武总,您什么时候结婚啊?”
“快了,快了,这不……”这时,后面一辆吉普斜插上来超车,武锐锋踩了下刹车,把夏琳想听的一截话,也刹回了肚子。接下来的话题,却转开了。
夏琳领着单巧云在南山医院办好手续,压着自己的心急火燎,一直等到单巧云的表姐赶来,才匆匆到医院的停车场去找武锐锋。
打开车门,一股饭菜的香味扑鼻而来,引得她肚子“咕咕”直叫。武锐锋在车里正吃完,笑着给她递过一个盒饭:“知道你不能回来那么快,我去给你叫了快餐。”
“咦,你没给单巧云买?”
“啊,我把这事给忘了,光惦记着我们没时间吃饭了。”武锐锋到底心不够细。
“榄菜肉末豆角饭耶,我最爱吃了。”夏琳不再说什么,正准备打开盒饭,看见武锐锋魂不守舍的样子,知道他又犯了时间压迫症,赶忙体贴地问:“你还有多少时间?”
“只剩二十分钟了,刚够回公司。”
“那我就自己回去了,你可千万别误了和香港的会议。”
夏琳正准备下车,武锐锋伸出右手,抚摸着她的头发,满眼温柔地说:“你的头发真漂亮。”
“你才注意到呀!”夏琳灿烂地笑了:他到底还是看到了。
“我开始就注意到了,不过为坦克的事一分神,就忘了表扬你。吃饭的事,我另外再找时间。你路上小心点。”
武锐锋一探身,右手用力将夏琳拥到胸前,夏琳没有准备,心扑通扑通猛跳起来,脸颊顿时一片绯红。她担心口红会沾在武锐锋的身上,就将头抬起来,温顺地放在他的肩上。
武锐锋静静地抱了一会儿,终于按捺不住满腔的激情,想把她的头移过来。
“我涂了口红。”夏琳的话语含娇带羞。话没说完,对方灼热的双唇已经压了过来。
仿佛过了很久,又仿佛只是一眨眼,夏琳从武锐锋的怀里挪动了一下。武锐锋伸手摸了摸她那滚烫的脸庞:“真想迟到呀。”
夏琳回到家,习惯性地打开电视,深视一台正在播出晚间新闻,一个镜头吸引了她的注意:那个韩国女孩正被带出佳记水果店。
记者的画外音讲解道:深圳市在春节之后展开“春雷反洗钱行动”,今天下午取得重大成果。
夏琳明白了,原来那个水果店,是个洗钱的窝点,怪不得有些神秘。
查理欧回到北京的第二天下午,把Lily找到自己的办公室:“北京电信的那个标,价格你准备怎么投?”
“还是按照我们给大客户的内部价格来报,2.53亿。”
“对手应该很容易测算我们的报价吧。”查理欧知道,中国的客户其实很难守住商业秘密,每个订单成交后,价格明细甚至整个合同文本,都可能通过各种途径流失到对手那边,成为下一次拼抢的参考依据,所谓的“内部价格”,也不过是个内部说法而已。
“这次主要还是按以前的市场份额,来分配订单的。”Lily沉稳地说。这个价格她已经向甲方做出过暗示,取得了他们的默契。
“能争取拿到比65%更多的份额吗?”爱西亚太区的销售年会很快就要在香港召开了,查理欧希望北京电信的订单做得更漂亮些,到时他在比尔面前的影响力就能提升。
Lily知道老板的这个脾气:没有最好,只希望更好。但北京是商家必争之地,竞争早已白热化,她能守住65%的市场份额实属不易。她没有驳老板的面子,只是用平缓的口气回答道:“我再去争取下吧。”见查理欧微笑地点点头,就轻轻地走了出去。
查理欧望着Lily的背影,陷入了沉思。他虽然名为中国区总裁,但与Lily相比,实际上不过是个更高级别的大销售员。Lily负责一城一地、某个大客户或大订单的得失,他则负责爱西的整个内地市场,爱西最关心的,同样也是他的业绩。
前些年,中国经济高速发展,本土竞争对手还相当弱小,因此他所在的中国区成长惊人,查理欧每次回总部,只要爱西的全球CEO爱德华爵士在,总会安排时间与他当面沟通,这是很难得的殊荣。
但查理欧很清醒,他知道中国的经济形势主要靠投资拉动,通信业尤其如此。每次他到客户的机房实地走访,都看到大量爱西的设备空置着,没有投入使用,这种情况下的业务高速增长,就有很大的泡沫成分,这些泡沫虽然发生在电信客户那里,但积累得多了,迟早会漫延到爱西头上。
果然,今年一开年,形势就显得有些黯淡。
爱西每年都付钱给国务院、社科院的一些研究所,获得他们对中国宏观经济的分析报告,现在查理欧的桌上,就放着几份最新的报告,它们一律显示出“中国经济过热,必将压缩投资规模,有关部门正在商讨相应的政策,很快将会有调控措施出台。”
森林的松鼠,嗅到冬天的气息,就开始四处搜集松塔准备过冬。查理欧研读完这些报告,就有同样的感觉,他认真为爱西中国区今后的日子盘算着:
投资规模下降了,电信行业的订单首当其冲会大幅下滑,有什么好的应对措施呢?
虽然爱西聘请了几家世界级的咨询公司做战略顾问,但查理欧还是希望在得出自己的意见前,暂时不将对前景的担忧流露出来。
查理欧对于未来的思考还没有理出头绪,葛律师却敲门进来询问对东湖的意见:“唉,那些湖北人,一天好几个电话,好像火上了房似的。”
查理欧这才想起他的报告,发给比尔已经两天了,而新加坡方面却没有回应。
也许,没有回应,本身就是一种回应。
查理欧设身处地为比尔想想,他在那个位置也不一定拿得出好的策略,要整体收购东湖所,爱西肯定不会答应,这种想法根本不能拿到桌面上来讨论;而要他下令放弃收购,比尔也不会来承担这个责任。
比尔最好的策略,就是搁置,等查理欧自己来收拾残局,因为这项收购本来就是中国区提出的。查理欧知道,现在比尔就在岸上看着自己呢。
想到这里,查理欧有些不快地吩咐葛律师:“你就说我们还在研究,需要时间。你说廖主任这个人,能不能再去做做工作?”
“他只是代表区里的意见,本身没有什么决策权。”葛律师在武昌曾经想单独约廖主任出来坐坐,但却被对方婉言谢绝了。
葛律师的话还没说完,方哥却打来电话。
查理欧一看手机号码,心里陡然升起一个念头:“老方门路广,也许会在武昌有办法。”
他朝葛律师摆摆手,让他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