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口渔人码头在盛夏的骄阳下,显得耀眼地雪白,更象一艘停泊在海边的巨型航空母舰。
8月中旬的上午,刚刚结束休渔的渔船们,大多满载而归,早早把舱里的鱼货在渔人码头销售一空。时近中午,整个市场的喧哗,像退潮的大海般悄然平静下来。
范胜轩开车来到一间海鲜大排档,前后看了看,才走进去。
这件大排档的门前搭了个凉棚,摆满了鲜活的膏蟹、濑尿虾、蛏子王,但它的招牌菜是“红焖全只大乌贼”。
“范老板,这么早啊?”档主是一位矮个子的惠州人,他在里面一见范胜轩,赶忙上来招呼。在他的印象中,以往这个从不喝酒的老板,只在晚上八九点钟才来光顾,从未来吃过中午饭。
“早上刚进了一批货,有几只特大的乌贼很靓,给您来一只好吗?”档主跟着范胜轩上了二楼,一路推荐道。
范胜轩从二楼的落地玻璃朝外看了看,没有发现什么异样,这才找了个远离窗边的两人位:“好,现在就焖,焖烂一点。”他的年纪大了,牙口不好,喜欢吃软糯的东西。
“行,其他的等会再点吧。小妹,来壶老板喜欢的龙井茶。”
范胜轩心理一动,觉得这个档主还真有心,真把自己以前点过的龙井茶给买来了。
当然,范胜轩中午到这来,并不是为了品尝大乌贼或龙井,他是把夏琳约来询问梁佳明的事。他觉得这事挺奇怪,又正在敏感期,不能将她叫去公司,也不能让人注意到他俩的行踪,所以才约了她来这个闹中取静的地方,他甚至没有开自己的车,而是找总裁办的文员要了一辆比亚迪F4。
梁佳明春节出过一次事,但那次范胜轩并不像今天这样紧张,因为当时是全市统一大行动,梁佳明被抄的,只是营业点而不是办公室,他本人也没有进去。
但这次不一样,据内线告知,这次查处是北京反洗钱处派人来督办的,目标非常明确,梁佳明的营业点办公室和住所统统被查抄,他本人和所有的账本都被带走,同时还查了另外一些地方。
内线本来不知道梁佳明和恒佳的关系,他的下属在协助反洗钱处办案的过程中,无意间看到一本账册上有恒佳的名字,他才知道并赶忙告诉范胜轩。
范胜轩再问下去,才清楚办案小组去的另外几个地方中,有一个就是夏琳的住所,这才有范胜轩的秘书连夜打电话通知夏琳这回事。
从昨夜接到内线的电话起,有三个问题一直在范胜轩的脑子里打滚:这次查处是针对谁的?幕后主使是谁?恒佳会受到多大影响?
这些问题不想明白,他觉得很难采取下一步行动自救。
这一次只是针对梁佳明的吗?如果是,问题就简单得多,虽然中国有反洗钱法,但法律并没有明确刑事量刑标准,这类案子一般都是查收窝点、没收赃款,再追加一些罚款,只要做好上面的工作,人很快就能出来;尤其梁佳明还是香港人,那么即使恒佳受到牵连,如果处置得当,也不会有太大的影响。上一次梁佳明出事,就是这样处理的。
但是办案小组去了夏琳的住所,范胜轩就觉得这次有75%的可能,不是只冲着梁佳明来的。
“深圳像梁佳明这样的点数不胜数,他们一下来就只查梁佳明,必定有背后的原因。”范胜轩认定了这个想法。
他宁可把局面想的更严重些:如果是针对恒佳的,那幕后主使会是谁呢?自然是和恒佳有过节或利益冲突的人。坦克吗?范胜轩摇了摇头:坦克事情已经处理好了,他没有这么做的动机,也没有这种能力,再说夏琳帮了坦克这么打的忙,他难道还会找人把她逮进去?不会,不会是坦克。
同样也不会是胡强的家人。
那么,就只剩下恒佳的对手和合作伙伴了。有可能是对手吗?
这些年来,恒佳在市场上和众多对手打得刺刀见红,不时还会法庭上见,但彼此从未以转款这个问题暗算过对方,因为大家都是这么做的,心里很清楚今天我揭你这个短,明天必然遭致同样的报复,范胜轩也把对手给排除在外。
那么,会不会是合作伙伴与恒佳相处得不愉快,在背后捅的刀子呢?
范胜轩觉得,虽然恒佳在资金紧张时,会拖一拖供应商的款,但大多保持在合情合理的范围内,还没有合作伙伴上门吵架闹事。
他把这一点也给否定了。
这么一来,范胜轩的思路就卡住了,他找不出可能的幕后主使,也就无法判断对方想把这事闹多大?对恒佳的影响会有多深?从而决定该调动哪些资源,采取什么措施来应对。
打工和做老板的一个很大区别,就是打工像接到命令的登山者,山峦即使如珠峰那样高达八千多米,但毕竟是明确的实体,只要有强大的执行力,充足的资源,就总能接近或达到目标;而做老板却更像在大洋中探险的航海者,陆地在哪里,航向正确吗?附近有没有暗礁?船上的食品淡水充足吗?
他对这所有的一切都没有十足的把握,他更多的是凭着信念和方向感在摸索前行,而且他还不能让手下的人发现他是在摸索。
所以真正的老板大多是孤独的,他们不反对和别人商量讨论听取他人的意见,但更多的时候他们会倾听自己内心的声音。
现在范胜轩驾驭的恒佳这艘大船,就触到了一块暗礁,船上的其他人,除了夏琳和他的秘书,还一点都不知道,范胜轩也希望自己能够做到永远不被他们知道。
航海探险远远难于登山。所以,人类的历史记忆中,有哥伦布、麦哲伦这样伟大的探险者,而登山者的名字就远没有这样响亮和长久。同样,做老板可以成为世界首富,打工却不能。
想到这里,他用大排档的电话,给王连富的办公室打了过去,将整个情况和自己的担忧,隐约说了一遍。王连富马上心领神会,说他会去好好打听。
恒佳是个大企业,平时和市里各部门打交道都不少,再加上王连富的房地产公司也不小,两人在深圳这块地面上经营多年,与各方面都有着盘根错节的关系。查理欧知道,如果是以深圳的部门发难,恒佳很容易将危急化解掉,到时反而会偷鸡不成蚀把米;
反洗钱处从北京直捅下去,就切断了恒佳做工作的机会。
范胜轩只在楼上坐了五分钟,夏琳就轻轻地上楼来。
对于老范的召唤,她有些忐忑不安,出了这件事,她总觉得自己有些责任,如果老范问起,她打算将为爱西转款的事全部说清楚,还准备将那300万手续费退出来。
但她同时还是抱着一点侥幸心理,毕竟300万对她不是小数目。
“来,小夏,坐!”范胜轩沉稳的声音让夏琳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如果他要兴师问罪,决不会这么平静。
夏琳坐下来聊了几句,主动从手包里拿出从她接手以来恒佳通过梁佳明转款的流水帐——她知道范胜轩一定会要看这份材料。
在是否将爱西的那3亿列入帐目时,夏琳很是犹豫了一阵子,最后她还是如实登记在上面了。大多数的中国老板都是半个财务专家,这是一种典型的中国特色,很多企业要作几套帐,对税务的,对股东的,对公众的,当然最真实的是给老板自己看的,如果老板不懂财务,这么多套帐可能先把自己绕进了数字的陷阱,所以老板心里必须有一本帐,知道有多少家底,每个月花多少赚多少;如果细一点,还得清楚那些大额的款项到底花到哪去了。
同样,范胜轩也是半个财务专家,他对恒佳每个月转多少款,大致心理有数,因此他只拿起夏琳的账目粗略地看了看:
“这半年多就转了十几个亿,”
“对,”夏琳应了一声,给范胜轩斟满茶水。爱西的3亿是按每笔1000万左右用“蚂蚁搬家”的方式处理的,即使做在报表上也不太隐引人注目。
“这个数字不小呀!”范胜轩叹了口气:“如果这个数字让反洗钱处查实了,那可算是国内罕见的巨额洗钱案,恒佳的麻烦就大了。”
“这是我们自己的账。老梁那边,我要求他每个月对过账后,就把当月的账本销毁,这一点我每次都检查他的。”夏琳的话清晰、明了,使范胜轩顿时充满了希望:“这么说,梁佳明的账本上只有我们8月份的转款记录?”
“对,实际上我这个月请假回去了一趟,正常的转款还没有开始,我本来今天就想去办3000万的。”夏琳再次确认道。
“这我们另外再说吧,那,8月份已经转了多少?”
“您看,”夏琳指着流水帐:“也就2300万。”
范胜轩猛然松了口气。如果只是被抓到2000多万,那就没什么大不了的,不管是认打还是认罚,恒佳都不必担心。他的心里不由得感激这个姑娘的认真和周到。
这时,红焖大乌贼装在一个铜盆中端了上来,一股浓郁的酱香扑鼻而来。范胜轩撮起一把香菜末,撒在热腾腾的乌贼上:“来,咱们先把它消灭掉。”
夏琳又叫来小妹,点了上汤菠菜和两碗米饭。范胜轩用筷子将乌贼撕成宽大的长条:“小夏,这阵子你可以去旅游一下。”
“但是我担心武锐锋呢,他过两天就回来了。”夏琳生怕武锐锋回家后受到盘问,也发愁自己没法照顾他。
“他和这件事没有关系,没有问题的。”范胜轩看看夏琳还在为难的表情,就想了想说:“这样吧,公司租个酒店,你们先住下,工作先放一放再说。”
范胜轩和夏琳碰头后,感到梁佳明一事对恒佳这艘大船来说,并不是什么触礁,而是航行途中遇到的一朵小浪花,这一判断使他将此事抛到一边,在他开车回公司的路上,他甚至有些后悔,不该在没弄清情况之前就着急慌忙地打电话给王连富,既让他分心,又让他看自己的笑话。
范胜轩虽然与王连富是十几年的战友,创办恒佳又搭档多年,可谓无话不谈,但如果出了什么岔子,他还是尽量不想让对方看到。
“算了,他知道就知道了,要是以后没事,就跟他说自己把它摆平了。”
范胜轩回到办公室,躺到里间的席梦思上,准备进行雷打不动的午睡。新加坡项目完成后,恒佳终于有了一个成功的海外样板点,他计划下午召集海外事业部开个会,研究如何借这股东风进一步落实一些潜在的订单,现在多加一把劲,年底就会有更多的收获。
想着下午开会要采取的措施,习惯性的倦意涌上头来。正当范胜轩准备随着这熟悉的倦意进入梦乡,放在外间的手机却响了起来。
范胜轩的手机号码只给了不多的十几个人,重要的下属和客户,关键的领导和亲友,他们都知道他这个午睡的习惯,从不会随便打搅他。所以,铃声一响,他的第一反应是打错了,想等他自己停掉。但铃声却一直响着,他不得不下了床,汲拉着拖鞋,满心不快地看了看号码。
电话却是王连富打来的:“老范,回公司了吗?我马上过来,你再睡半个小时吧。”
范胜轩放下电话,重新回到床上,却怎么也无法再入睡。
“什么事呀,觉也不让睡,你让我再睡半小时我就能再睡半小时?”他的心里抱怨着,但也不能下床,因为那样一来,整个下午就迷糊了。
不一会儿,王连富满脸焦虑地进了门,还没等坐下,就开口说:“那位梁先生的事,很糟糕。”
王连富非常急,说话却还保持着儒雅的风度,他刚收到确切消息,北京来的人昨晚扣留了梁佳明,连夜进行审理,目标非常明确,根本不容梁佳明拖延或推挡,最后梁佳明心理防线崩溃,该说的和不该说的都倒了出来,北京的人上午等银行一开门,就到各相关网点要汇款资料,一个上午下来,据说恒佳的情况已初步估计了,总金额有5.5亿元。
范胜轩顿时一阵晕眩,脑子里只有一个概念:“数额巨大!”
他用双手掌使劲揉着太阳穴,仿佛要把晕眩挤出大脑。
“老范,你怎么样?”王连富关切地将范胜轩扶到大班椅上,见他的脸色慢慢缓和过来,就接着说:“我们得赶快行动,否则这个数字很快会报上去,或者捅到媒体上。那时,想补救就来不及了。”
他们俩都知道,如果这个“否则”发生,丑闻马上会像火山爆发似地,搞得全世界沸沸扬扬,恒佳会从“高科技明星”,变为违法经营的典型,立即列入黑名单,受到税务、海关、工商等部门的彻查,对手会以此在客户面前,毫不客气地落井下石:
“那家公司呀,只会低价竞争,知道他们为什么敢低价吗?就是因为他们非法经营,一家公司靠非法经营过日子,寿命能长得了吗?你们要买恒佳的产品,明天它被查封了,售后服务到时找谁去呢?”
如果落到这种境地,范胜轩除了给总理写信,呼吁看在恒佳为中国的高科技做出不少贡献的份上,给他们一条活路外,恐怕别无它途。
“唉,为什么在中国,想正正当当地做点事,总要借助不正当的手段呢?”范胜轩想到这里,不禁悲从心来,两行老泪从满是皱纹的脸上滑落下来。
“老范,不要这样,咱们还能想办法的。”王连富和范胜轩交往了几十年,还是第一次看见他这样痛哭失声。他知道,范胜轩的悲痛是有自己的苦衷:恒佳如果不从地下钱庄转款,由于目前及竞争对手都那样操作,恒佳的成本必然居高不下而率先死亡。
王连富和范胜轩既不是道德楷模,也不是天生的违规爱好者,他们都是商人。商人的天职是为社会提供合格的产品和就业机会,创造利润和税赋。如果能在现存的道德规范下履行这一天职,他们当然愿意遵守道德和法律,但如果商人不能在现存的道德法律环境下,履行自己的天职,那么该让步的,到底是商人,还是道德、法律环境呢?
自从做了商人,范胜轩就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他觉得中国人几千年来,都没有把这件事想明白:制定道德规范的,都是些“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圣人;制定法律规则的,都是高高在庙堂之上,不食人间烟火的“大人”;但养活他们的,才是没有发言权的“工”、“农”、“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