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焰明白,国际化是当前中国企业面临的重大瓶颈,范胜轩也常常为之苦恼,显然借船出海对他有很大的吸引力。
“能借船出海当然好。不过,恐怕到时你出了海,却下不得船,只能留在船上卖苦力。”张焰是范胜轩身旁难得的几个不看他脸色说话的人,正因为这一点,反而赢得了范胜轩的尊重和友谊。
“哦?为什么下不了船呢?”
“爱西的长远目标,绝不是想搭您出海就算了,”张焰举了个例子:“咱们将心比心地想想,您要是在内地某个城市看好一家通信企业,您是想参股呢,还是想收购?”
当然想收购,谁会去参股呢?范胜轩眯着眼睛向空中看了看那个想象中的企业,不由得笑了:“你这个讲法,倒挺有说服力。”
“爱西想和您合作,实际上就是这样。老外单个人看起来,似乎不如中国人精,但他们的组织智慧,远远超过中国人。他们有一种‘斩首策略’的收购方式,就是把某个行业的龙头企业收购掉,从而控制整个行业,让中国人老老实实、无知无觉地为他们打工。
“前些年,有些外资收购中国的乳品企业,但当时这个行业正是‘天下大乱,群雄逐鹿’的时代,所以外资都没赚到钱,不得不退出这个行业。但他们真的退了吗?没有,他们等着中国企业相互拚刺刀,排出个三六九等之后,他们又杀进来,把最顶尖的三鹿、蒙牛、伊利、光明等等都收入囊中,这样就可以在整个乳品行业呼风唤雨。”
“那你的建议呢?”范胜轩不禁沉思起来。
“这完全得看您自己的主意了。我知道在日化行业,就有一个国际巨头天天盯着中国市场,只要本土企业的年销售额超过5个亿,马上就上门去谈收购,有些中国企业为了让自己被收购,就拼命扩大自己的网络,提高销售额,希望有一天能进入对方的视野,可以卖个好价钱,这甚至成了他们经营企业的动力。”
“那你的意思,就是我应该卖喽?”范胜轩警惕地看着张焰。
“我没有这个意思。只是提供一个观点。经营企业是一种市场行为,什么是市场呢?市场就是竞争,就是价高者得,您觉得经营企业不如卖企业赚钱,您就卖了;或者认为别人出的价还不够高,那就再等等。”张焰说完,很超脱地笑笑。
“小张,这话我不认同,如果说卖产品或者卖某个部门,可以这么说,”范胜轩站起身来回边踱步,边理清自己的思路:“恒佳是我的事业,我后半辈子的生命都倾注在它身上,这不是单纯的市场行为。”
“从每个经营者的角度来说,那都是一种事业,但在外人的眼里,那肯定只是个企业。”张焰又举了个例子:“比如说一架旧钢琴,它肯定沉淀了主人很多欢乐和痛苦的记忆,这些记忆也许是无价的,但在二手货市场,它就是一架掉了漆的旧钢琴而已,那些记忆是不存在的。”
张焰的这番话对范胜轩有些残酷,因为他已经年逾花甲,没有多少时间继续弹恒佳这架钢琴了,但恒佳的成功让他自信自己是弹奏恒佳这架钢琴最好的琴师,至少到目前为止。
“行啦,你的观点我知道了,让我们谈点别的吧。”范胜轩不愿意别人这样来比喻他的恒佳。
“您是说不收购?那还不容易,直接拒绝他们就行啦!”
“你开什么玩笑,他们可是牛副部长介绍过来的,总得给上头一个面子吧。”范胜轩不满地反驳道。
他的态度让张焰有些诧异,因为在后者的印象中,范胜轩做事相当特立独行,不会为了这件事,很照顾一个副部长的面子。他低头沉思了一会,感到自己摸清了对方的思路:“嗯,会不会还有一条中间道路,既让他们参股,又不让他们经营或者收购恒佳。”自言自语了一番后,张焰见范胜轩没有搭腔,但目光却鼓励他继续说下去,就趁势发挥道:“这可有点像引狼入室,然后与狼共舞,还得不给狼咬着,一个危险的游戏啊!”
“中国加入WTO以后,不一直在与狼共舞吗?我也没看出什么特别危险的。”范胜轩不以为然地说。
“那是宏观层面的事,但具体到企业,做法就不一样了。人家参股进来,您的财务总得向他们透明吧?以前可以做的事,也许就不能做了,这会不会影响恒佳的市场竞争力呢?”
张焰举了一个深圳创维的例子:“创维的老板黄宏生挪用公款,在内地也许是一件很容易消化的事,但创维却在香港上市,人家有不同的规范,结果被廉政公署抓个正着,黄洪森不得不在香港坐几年牢。”
创维与恒佳不过一箭之隔,范胜轩和黄洪森还相当熟悉,因此他对这件事很了解,范胜轩总觉得:怎么一个兢兢业业、以工厂为家的创业者,居然被香港法庭扔进了牢房?
张焰的话显然触动了范胜轩的心病,因为恒佳也有相当多财务不规范的地方,像夏琳负责的洗钱更是做得说不得,如果爱西参股进来,这块如何在规范的会计报表上体现出来,这确实是个令人头痛的问题。
“嗯,他们希望赶紧派人,来做尽职调查呢。”范胜轩不知不觉地流露出自己的担心。
“对呀,他们做尽职调查,不得不把恒佳的陈年老账全翻出来。”张焰给范胜轩留了面子,没有把那句话说出来:“恒佳能经得起这种调查吗?”因为他知道肯定恒佳经不起。
对这件事,范胜轩心里有了底,他又想起另一件事。
通过一天的接触,查理欧给范胜轩留下了很好的印象,他以前与这种世界级的职业经理人打交道不多,查理欧表述意见的风度、看问题的视角,都与武锐锋、崔大伟等本土人才不同,这带给他一种清新的感觉,他甚至想如果将查理欧引入恒佳,也许会对公司的国际化和开拓海外市场大有帮助。
“他们那个中国区总裁,确实是个人才。”在张焰面前,范胜轩忍不住赞叹道。
“那人到你这,只有在恒佳海外上市时,让他去国外的资本面前作作秀,使你的管理团队看起来更漂亮点,真实作用也许不大。”张焰研究过查理欧的资料。
“不对吧?你这话听起来可有点嫉妒哟!”范胜轩知道张焰也是个“土鳖”,因此故意激他说。
“他们是正规军,您这是游击队,两者的文化不一样。要不,您让他空降到恒佳试试?保准您劳命伤财,他掉进沼泽里。”张焰觉得范胜轩在这个问题上,有点乡下人的天真:乡下人刚进城,总觉得城里的一切都是好的。
“好,和你聊聊还是很有意思的,咱们抓紧把这咨询合同给签了吧?”范胜轩笑眯眯地看着张焰:“你觉得是和你公司签好呢,还是和你个人签?”
“还是和公司签吧。如果人人都打自己的小算盘,那咱们那个公司也就别开了。”张焰的咨询公司采取的是合伙人制,虽然他在里面占的份额不大,但还是很讲职业操守。
第二天,当爱西的谈判团队再次来到恒佳的会议室时,发现对方的重要人物都未出场,只有一个三人工作小组与他们接触,任何实质性的问题都无法拍板。
查理欧对这个差异很是吃惊:昨晚在观澜高尔夫球场,王连富不仅兴致很高,还将自己的外甥女杭雁招来陪同爱西贵宾,双方交流融洽:方哥和王连富谈起深圳的官场,发现他们有那么多共同的朋友,既惊讶又欣慰,两人表示不仅要在恒佳这件事上合作,今后还要找机会在房地产项目上合作;查理欧与杭雁聊得不错,他们谈起各自在北美的经历,分析中西方文化的不同,当查理欧知道杭雁是武锐锋的秘书时,有意无意地了解了不少武锐锋的为人处事,他发现这姑娘对自己的上司非常敬佩。“也许这是恒佳的一个特点呢。”查理欧回忆起中午在小餐厅里,见到大家对范胜轩的态度。
晚上回到南海酒店,爱西的团队开了个短会,回顾当天的收获和问题。方哥对查理欧没有采纳自己的建议有些不满,但当天令人乐观的形势,使他也不好说什么。
但没想到,第二天上午来到恒佳时,出现这样的情景。查理欧让方哥打电话问王连富,是不是有什么变故。
“我们的合作诚意一点没变,不过这几天特别忙,你们可以和工作小组先谈着,如果有事的话,也可以先回去。”王连富在电话里客气地说。
“但是王董,尽职调查的事,咱们还没有明确呢?”方哥见对方要挂电话,就按查理欧的意思追问道。
“这事范总已经安排了。在接受爱西的尽职调查之前,我们会按规范,先自查一遍,做好了再通知你们。”
对王连富的说法,查理欧倒觉得合情合理:恒佳有些历史旧账需要进行内部调整,然后才能给人看,他知道很多中国企业都是这样的,就没太放在心上。
和范胜轩再次确认后,他把保罗留下来与恒佳的工作小组继续接触,决定暂时收兵。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恒佳研发部灯火通明,加班的人们在各自的岗位上忙碌着,武锐锋和杭雁也在办公室里。
“武总,您的评级做好了吗?”杭雁将各团队当天进度汇总后,发到武锐锋的邮箱,然后从外间走到他的办公室,当面问道。下午,人力资源部通过内部网催了她两次,但研发部的考评就差武锐锋对各领队们的这一块,而这一块是最重要的。
恒佳每个季度都有一次较大的考评,所有人都得分出ABCD四等。A是“杰出”,B是“良好”,C是“正常”,D是“待改进”。其中A等占10%左右,B等占20%-30%,D等占5%,其余的全是C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