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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革命与现代化建设主体(1)

中国工人的成长,是中国现代化进程的一个缩影。如果以中国共产党建立新中国为一座历史分水岭的话,此前中国工人的主要政治使命是革命:从1919年6万城市工人罢工支持学生爱国反帝运动,中国工人便逐渐融入革命洪流,成为中国革命一支生力军。建立新中国后中国工人的政治使命就是建设,广大城市工人成为中国工业化进程的主要力量,参与和见证了整个工业建设进程,当之无愧地成为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的主体。改革开放之初的80年代,可以称为中国工人的“黄金时代”,无论在政治象征上,还是实际的社会和经济地位,处于社会主义国家工业生产第一线的工人都显得举足轻重。对于中国广大的城市工人来说,这是一个多么值得回味的时代!

第一节革命劲旅

中国工人是帝国主义侵华、洋务运动和民族资本主义发展的产物。据统计,甲午战争之前中国产业工人人数已达10万人之巨,而在1919年这一数字已经剧增至261万(刘明逵,1985:122)。当时中国正处于现代化早期,依旧是农业为本的社会,城市工人并不是主要的劳动群体。这就决定了中国工人政治的特殊性:中国工人政治之重要性,不在于工人在中国现代经济中扮演多么具有决定性的角色,事实上他们的作用也远未彰显出来,而在于工业化之初那种特定历史条件下中国工人所处的政治地位,使中国工人成为理解中国社会转型和政治斗争的重要理论面向。

对中国工人政治的研究,不外乎有以下三种视角。第一种视角是马克思主义的阶级分析视角,认为中国工人政治是在反抗资本主义的斗争中发展的。一方面,中国工人阶级随着中国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发展而不断壮大;另一方面,中国工人的斗争对象主要是资产阶级,工人也正是在与资产阶级的斗争中形成了阶级意识。在这种视角下研究工人,就不太考虑工人的“文化”问题,也就忽略了工人阶级意识与中国传统文化之间的联系。裴宜理对上海工人的研究指出:“植根于其成员色彩斑驳的生活环境和工作经历,上海无产阶级显示出多重战斗性。”(裴宜理,2001:345)因此,裴宜理反对将中国工人理解为铁板一块的统一体,而要从其来源的多样性中探求中国工人政治的复杂性。

第二种视角是政党政治的视角,认为政党的组织和动员在中国工人政治中发挥了决定性的作用。由于城市是政治斗争的中心地带,国共两党都将城市中人口众多的工人作为主要的动员对象,从而使广大工人被卷入到政治斗争中。但是从历史上说,工人的抗争是原发性的,正如裴宜理所指出的那样,工人的抗争传统植根于工人的故土文化和工作经历之中。

早在中国政党组织兴起之前,中国工人就已经形成了绵延而强固的斗争传统,否则我们无法解释何以在“五四运动”中竟有近6万工人在没有预兆的情况下被动员起来支持学生的爱国运动。事实上,工人在中国城市的革命运动中是一种相对独立的力量,而不单纯是政党政治的附属品或者工具。在中国的革命年代,不是政党缔造了中国工人政治,而是政党利用或者发展了已有的工人政治力量。

第三种视角是建构主义的视角,即工人政治是被建构的,是多重历史因素构建出中国工人阶级的政治群像。从E·P·汤普森开始,人们更注重工人政治的文化特殊性而非其普遍性。中国城市工人的成分其实是相当复杂的。工人的来源、祖籍、部门和工作性质,均有不同,这种差异直接影响了中国工人政治的特点,即不同来源、部门和层次的工人,其组织程度、抗争倾向、政治态度和动员模式均有不同。裴宜理的名言是“不同工人有不同政治”,认为中国工人的斗争传统源于工人自身:“工人政治发端于工人自身:其地缘、祖籍、性别、大众文化、教育程度、工作经历,等等。”(裴宜理,2001:4)裴宜理还发现了一个与众不同的中国工人政治现象:半技术工人通过帮会与国民党建立了密切的联系;技术工人更倾向于共产党,并成为城市革命的关键因素。

三种考察中国工人政治的视角各有侧重,也各有其力所不逮之处,它们在塑造后来一个比较完整的中国工人政治阐释模式上,都应有其地位,不可轻易偏废。

中国工人大多来自乡村,与原来的乡村宗亲网络、乡土文化和传统心态都存在剪不断理还乱的联系。在一个工厂里工作的工人,往往都来自全国各地,来源不一,而由于他们与乡土文化之间的联系,很难用统一的尺度来界定中国工人的认同。史国衡在《昆厂劳工》中,对战时内地的昆厂进行了详细调查。他发现,昆厂工人的籍贯来自不下于10个省份,技术工人则以“外省”为主,主要来自江浙和湖广地区。帮工和小工则以本地人为主。工人对于这种身份十分敏感,往往也是工人之间产生芥蒂甚至冲突的来源(史国衡,1946:9-18)。

总而言之,文化的冲突,阻碍了统一的工人意识的形成。也正因为如此,裴宜理宁可相信中国工人与欧洲工人一样是“四分五裂”的。

但工人毕竟是一种新的劳动群体。工人身份对于原来处于务农状态的劳动力来说,何以便构成了一种有吸引力的职业呢?在这方面,史国衡同样作了调研,他发现,农转工的动机无非有四个:逃避兵役、经济动机、社会动机、逃避社会纠纷(史国衡,1946:41-48)。除去第一个和最后一个之外,可以看出当时在工厂做工,其工资收入和社会地位,相较于在家乡务农,都是一种较优的选择。事实上,那些最早投入到现代化工业生产的工人,通常都是体力劳动工人中受教育程度、工资水平、生活条件较好的一群。比如,资料显示,当时最富斗争精神的工人职业群体之一——上海的邮电工人基本上都具有初中以上学历(中共上海市邮电管理局委员会,1999:24;中共上海市邮电管理局委员会,1991:15)。从这一点来看,如果说中国城市工人具有斗争性,那么这种斗争性与传统的农业抗税抗赋斗争不一样的地方就在,工人的抗争从一开始就不是单纯为生活所迫,而是具有强烈的政治性。经济动机绝非工人起而抗争的唯一理由,相反,工人的抗争中往往充斥着民族主义情绪和个性反抗的色彩。

中国城市工人从诞生之日起,就延续了较强的政治斗争性。甲午战争之后,中国工人先后掀起多次工潮。这些工潮多针对管理制度、工资等,但是工潮背后多少都有与洋人主管和外国资本有关的因素,不免带有民族主义的感情成分,致使现代民族主义在中国城市工人中找到了坚实的土壤。据王冠华的考察,现代中国城市的群众抗争中,无论次数和规模,工人发起的社会运动都令其他群体性运动望尘莫及(王冠华,2008:72),足以证明工人政治力量之强大,影响之巨,另一方面则说明城市工人的集中性和组织性,颇适于激进运动的动员。

工人这一力量引起了国共两党的重视。中国共产党作为工人政党,成立之初并没有一名工人党员,而都是知识分子。

但是中国共产党成立之后,加紧了在城市工人中发展党员的步伐。1921年在上海成立了中国共产党劳动组合书记处,以整合上海等大城市的工人力量。中国共产党在不同的厂矿企业中发展党员、成立党的支部,使1921年后的工人运动烙上了共产主义革命的烙印。中国共产党对城市工人的动员是卓有成效的,正是在共产党的领导下,迎来了城市工人革命运动高潮。在这场运动中,1925年上海爆发的五卅运动是导火线。上海工人顾正红无端被其洋雇主打死,引发了这场工潮,致使上海全市20万工人罢工,斗争持续3个月。工潮向全国蔓延,近60万工人罢工,其中省港大罢工持续斗争长达16个月,给资方沉重打击,成为世界上历时最长的罢工。五卅运动纯粹是政治性的,以反帝为主要目标,它具有双重意义,一方面它是过去中国工人政治的延续,另一方面政党政治的因素也深刻地渗透到了工人政治之中,使工人的组织程度和运动能力大大提高。与之同时,京汉铁路工人、安源矿工也发动了大罢工,有力地声援了上海的工人运动。据考察,铁路工人和矿工在当时中国工人群体中,是受教育程度最高、生活待遇最好的群体,其中不少技术工人来自上海。这场波澜壮阔的工人运动,由此被赋予一种别样的革命风采。

中国工人的力量,从根本上不在于他们人数众多,这方面工人并不占优。中国工人的斗争之所以令人瞩目,主要是因为他们的生活和斗争的地方,正处于中国政治的心脏地带——城市,而且工人对于新兴工业体系和经济建设具有强大的影响力。然而,尽管如前所述,工人在革命运动中是一支相对独立的力量,但也不可否认,正如王冠华所指出的那样,虽然工人抗争在运动中往往发挥着决定胜负的作用,但是工人从未独立发起一场大规模的政治运动,他们的这种作用,通常只是给革命运动推波助澜(王冠华,2008:73)。这令我们不能忽视中国城市工人在政治中的作用,但也无法高估之。

1927年国民党“清党”运动使中国工人政治陷入低潮。工人中的激进分子被大肆逮捕和屠杀,城市工人组织被摧毁。中共也被迫转入到乡村和边远地区。国民政府则抓紧了对工人的统合工作,一系列调节劳资关系的法律,就是在这个时候陆续出台的。

抗日战争期间,除了在沦陷区跟日伪政权进行或明或暗的斗争,中国工人还找到了另一种政治参与途径,那就是积极参与民族经济建设,支援前线抗日作战。日本侵华导致中国本来就薄弱的民族产业遭遇空前危机,中国城市工人大量失业,甚至沦为难民,中国抗战的经济保障线遭受摧残,大量工厂迁往内地,工人也随之内迁。据美国学者史蒂芬·麦金农(Stephen Mac Kinnon)考察,1938年大约有170个工厂从上海搬迁到武汉,这些工厂大多是民办企业,迁厂的工作主要是由工人自己来完成的。随着工厂搬迁,有大约4万多技术工人从沿海迁到了内地(麦金农,2008:70)。但是武汉也很快不保,为免武汉重蹈上海重工业被严重摧残的同样命运,1938年秋天,武汉举行了大规模向内地迁厂的运动。麦金农这样记载这场运动:

在这次搬迁过程中,大约有10.8万吨设备从武汉运走。

在国家资助下,1万工人也迁走了。除了重新修建13个大型工厂外,近250家重要的轻工业工厂也搬到了内地安置。

(麦金农,2008:70-71)从这些数字就可以看出,迁厂运动是如何荡气回肠,而其中若是没有广大中国工人强有力的组织动员,是不可能顺利完成中国轻重工业向内地转移的过程的。

面对艰苦的战时环境,中国工人并非消极无为,他们当中有的直接参军上前线,或组织地下工人抗日武装,有的在后方积极投入生产,支援前线作战。在这一阶段典型反映中国工人政治的一场运动就是“工合运动”。工合运动是在抗日战争初期,由埃德加·斯诺夫妇、路易·艾黎以及胡愈之等人在上海倡导发起的。1938年他们在汉口成立了中国工业合作协会,艾黎任召集人,孔祥熙任理事长,一些国共两党人士以及一些爱国民主人士都是合作社的理事。国民政府拨款500万资金作为开展工业合作社的基金。抗战期间,中国的工业基础遭受严重的破坏,工人大量失业,也直接影响了军事抵抗的物质基础。有感于此,斯诺认为,发起工业合作运动,可以将“迅速的建设和生产的难民救济、劳工的训练与军事动员,民主政治的经济基础,保卫游击区的反抗封锁,与反抗日货经济侵略的方法,放在一起”(卢广绵等,1997:3)。

工合运动,主要是以工业合作社方式组建生产企业,工人同时是合作社成员,在企业中至少拥有一股。合作社的工人主要来自难民中的技术工人。从1938年至1941年,工合工作区域推进至16省区,设立合作社近2000所,动员15万失业工人和难民参加生产,产品种类达百余种,足以供应军需民用。(卢广绵等,1997:6)工合运动高潮时,社员达到25万人之多,合作社也有3000多个。工合运动尽管在1942年走向衰落,但是它极大地支持了内地的工业建设,也为中共抗日根据地开创了最初的工业事业,培养了一批技术工人,他们在后来的解放战争中发挥了重要作用。

解放战争时期,随着中国共产党农村包围城市战略的实施,中国工人在城市国统区也抓紧了地下革命工作,全力配合解放军的攻城和城市接管工作。国统区工人成为“第二条战线”的生力军,其中最为着名的斗争是1948年1月上海规模最大的民营纱厂——申新第九棉纺织厂7500名工人罢工。

罢工遭到当局残酷镇压,3名女工被打死,100余人受伤,200多人被逮捕,史称“申九血案”。战争期间,上海工人的斗争规模最大也最富典型性。1949年初,为配合人民解放军进军上海,上海工人组织了多起大规模罢工斗争。江南造船所等企业以及邮局、电信局等机构的职工,以“机器是工人的命根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