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淑平以一个莫须有的罪名从陆军大校降职为陆军上校参谋,这让他如释重负。
严格来说,李淑平还算不上降职,因为他现在原本就处于晋升考察期,因此通知上只轻描淡写的以“能力尚不足承担此项职务”为措辞,宣告考察期未过关而已。
李淑平躲过了何将军扔过来的第一根火把,但这次侥幸过关却让他陷入深思。
他作为一只猎犬,所有猎杀的罪名都是他一个人承担,而猎物却与他无关。不仅如此,他还隐约感觉到就算他甘心做一只猎犬,到猎物杀尽的那一天,他也会走上同样的悲惨命运。
因为他知道的事情太多了,在战争时期这种处境似乎还不算什么,可是一旦战争结束了,像他这样的人对于政府来说就是大麻烦了。
除非他能赶在这场战争结束前爬到一个相对安全的位置;或者在战争中英勇的死去;或者和刘宗明一样,从重庆跑到南京;或者瞅准机会捞一笔,趁着兵荒马乱逃到国外安度余生。
李淑平陷入了迷茫,某些时候,他也安慰自己或许能侥幸逃过一劫,但是很快他就否定了这个想法。因为他心里很清楚,就算别人不找他的麻烦,他的顶头上司也不一定会放过他。
刘宗明就是这么跑掉的,李淑平的心头忽然泛起了兔死狐悲的感慨。
如果刘宗明在保定就被中统的人炸死了,何将军就不会去主管军政督察审议委员会,也就不会有这次突如其来的大检查,他也就没有机会认清自己身处险境而不自知的尴尬局面。
如此来说,还真是要谢谢宋飞了。李淑平想着。
说起宋飞,李淑平忽然想起来,之前交给宋飞办的一件机密任务,到现在还没有回音。
那是在李淑平用一百两黄金买下绝密情报之后不久的某天,岳掌柜再次派人给他捎信,说上次卖情报的那个人又来了,这次留下的情报价格是二百两黄金。
李淑平火速赶到了岳掌柜的古董店,和上次一样,这次的情报也是厚厚一摞文件,封在一个牛皮纸口袋里。
李淑平咬了咬牙,抄过口袋冲进了密室。
这次的情报果然比上次更让李淑平目瞪口呆,这里面竟然是华北地区所有地下抵抗联络站的信息和他们与后方之间通信使用的全部密码本。
李淑平在上面找到了宋飞主持的军统联络站,驻地标记为保定安城县西山旧矿,负责人姓名是战青松,这是李淑平亲自给宋飞起的代号。
然后他又翻出了密码本,在上边找到了军统联络站的密码,果然也是正在使用的密码。
李淑平感觉自己整个脖颈和双臂都麻木了,头顶和后背就像被无数根针轻轻扎着一样,他艰难的咽了口吐沫,却因为喉咙的肌肉僵硬把自己呛到了。
他努力集中精力思考,但是发现这是徒劳无功的,他甚至连自己的身体都快控制不住了。
于是,他用尽最后的力气点了支烟,然后瘫坐在沙发上,就像一个喝醉的酒鬼,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用烟草来剥茧抽丝般的除去压在脑海中的乌云,使自己尽快恢复神智。
他一支接一支的抽烟,直到所有的烟卷都被他抽光了,屋子里已经烟雾弥漫,他才终于恢复了一丝力气。
当他终于有力气站起身,才发现衣服上已经撒满了烟灰。
他抖掉了烟灰之后,才注意到自己毛料西服上已经被烧出了好几个窟窿。
岳掌柜看到李淑平那张失魂落魄的脸,心中也是一禀,李淑平在他这里买过无数次情报,还从没有过一次像这样失态。
“钱,我回头给你。”李淑平喃喃道。
“不着急,不着急。”岳掌柜轻声说道。
李淑平走到门口,又转身走了过来,在岳掌柜面前低声说道:“这东西……”
“您放一百个心,我拿项上人头作保,绝没有第二个人知道!”岳掌柜表情严肃地说道。
“岳掌柜,您救了我一条命啊。”李淑平喃喃道,然后拍了拍岳掌柜的肩膀。
岳掌柜闻着李淑平身上浓郁的烟草堆积出来的恶臭味,知道这个情报让李淑平沉重了,于是也不敢乱搭话,点头哈腰地送他走出店门。
李淑平回到单位后立刻把侯力叫到办公室,让他马上联络宋飞修改所有密码,限两个小时内全部撤离西山,并且销毁所有文件和他们曾经驻扎过的痕迹。
“这是怎么了?头儿!”侯力张大了嘴巴问道。
“你先别问,马上去办!”李淑平摆手道,“让他们立刻执行!”
“是!”侯力立正回答道,然后快步朝门口走去。
“慢!”李淑平喊了一声。
侯力回过头,等待着李淑平发布命令。
“把所有密码、代号……所有那些曾经报备过的信息全部作废,也不要启用备用方案,你去和关爱琪重新制定一套全新的……和以前完全没关系的。”李淑平一边比划一边说道,“你明白吗!”
“立即撤离,全盘销毁,全盘重置。”侯力干脆地回答道。
“这件事就你和关爱琪两个人做,其他人一概保密!”李淑平命令道。
“是!”侯力回答道。
半个小时后,侯力回到了李淑平的办公室,告诉他宋飞已经率部完成撤离,正在分批向保定、安城县和仁和镇移动。
“嗯。”李淑平点了点头,这才感觉到胸口一阵闷痛。
“头儿,出什么大事了?”侯力试探地问道。
“整个华北的联络站都被卖了。”李淑平望着天花板说道。
“啊!”侯力失声叫了起来。
“这件事你知我知,连关爱琪都要保密。”李淑平低声说道。
“幸亏您知道消息了,要不老宋他们……”侯力瞪大了眼睛说道,宽大的额头上已经渗出了一层冷汗。
“万幸,万幸啊。”李淑平喃喃自语道。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李淑平忙于抓捕日伪间谍的行动,昼伏夜出,这件事就搁置了下来。
最终,在一个阴云密布的夜晚,李淑平带队在重庆新三码头包围了正在接头的三名间谍,并和他们展开了枪战,最终以五人受伤的代价将三人打成了马蜂窝。
李淑平用马灯照亮了三具尸体的脸庞,发现其中一个正是军统总部机关办公室副主任丁源。
丁源是军人世家,其父在北伐战争中担任第一军三十九旅旅长,一路从长沙打到济南,东北易帜后结束了军旅生涯,被派往云南担任广通地区行署专员,后升职为云南省议会副委员长,于三年前病故于任上。
李淑平和丁源同期进入军统青年军官训练班,由于丁源的背景深厚,直接进入总部办公室工作,而李淑平则在广州和上海分别呆了一年,大小建功数次,获得了现任上司的赏识,才于民国二五年调回南京。
李淑平怎么也没有想到,他们辛辛苦苦追查了半年多的日伪间谍竟然是号称忠良之后的丁源。
所幸当天晚上执行任务的这些人里面,只有李淑平认识丁源。
那天夜里,李淑平独自坐在江畔,听着浑厚苍凉的江声和偶尔扬起的汽笛声,直到远方的山水间亮起了鱼肚白。
之后,李淑平向上司隐瞒了丁源是间谍的真相,事实上在当天夜里,他就指挥手下将丁源的尸体抛进江里。
他心里很清楚这是个多大的麻烦,与其将这件事原原本本的上报,让自己、自己的上司、上司的上司都束手无策,并且让整个军统都陷入巨大的被动,不如将他扔进长江,一了百了。
永远不给上司找解决不了的麻烦,这方面的为官之道,李淑平还是懂一些的。
至于真相,相对于整个组织的生存和稳定来说就跟不值一提了。
丁源失踪了五天后,总部办公室发出文件要求所有一线单位开展秘密寻访,李淑平也装模作样的找了几天,然后回了个报告交差。
时局动荡,偶尔失踪一两个人对于军统这样的单位来说实在是太正常不过了,况且丁源不过是个有职无权的副主任,没有人真的愿意费力气寻找他的下落。
丁源身后留下的老婆倒是带着孩子去总部找了两回,其实她名为寻夫,实际上不过是想多要些补助金。
办公室主任也不想被这个女人纠缠,于是大笔一挥,按照牺牲的标准给了她一笔补偿金,将她打发走了。
李淑平暗中监视过这个女人一段时间,也没有发现什么特别情况,直到她找了个混戏班的小男人,俩人远走高飞去了CD,这才作罢。
靠着破获日伪间谍案的功绩,李淑平顺理成章的获得了嘉奖。可是他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经历了丁源背叛之后,他愈发感觉身后随时都会飞出一颗子弹钻进他的心脏。
对于李淑平来说,能信任的只有自己的爱人和在前方拼命的宋飞了。
在经过了长时间的思考之后,李淑平终于决定将那份用二百两黄金买来的华北联络站情报里面关于中统的那部分交给宋飞。
如果这条用忠义之士鲜血建立起来的秘密抵抗战线注定会成为少数人牟利的筹码,那么与其让他们得逞,不如让宋飞拿到仁和镇去交换更有价值的情报。
或许有朝一日,这些情报可以救他们一命,或者可以救秘密运输线于危难之间。
更重要的是,他希望宋飞能用这些情报做本钱,从华北地区的情报市场中赌一把,找到出卖他们的元凶。
对于查找潜伏在重庆的间谍这件事来说,天津的情报市场要远比重庆的情报市场有用的多。
而眼下李淑平面临的首要任务,则是搞到日军在华北地区集结兵力和物资调配的计划。
日军在湘鄂一线战场上接连遭遇的挫折使得他们原本快速灭亡中国的计划破产,以中国为基地对东南亚和苏联进行全面侵略以及从东南亚进入印度洋入海口的构想也几乎成了空谈,这是日本军部所不能容忍的。
因此日军计划调集重兵,不惜一切代价攻破重庆,妄图避免陷入旷日持久的对峙战。
整个华北地区都成了日军的转运场,源源不断的兵力和武器沿着铁路线输送到前方战场上。
如果能在华北搞出点动静,不仅可以延缓日军侵略的进度,还能震慑日军,使他们不敢将华北驻军过多投放到前线。
于是李淑平又找到了潘先生,两人一拍即合,李淑平提供情报,由八路军在敌后实施打击。
两人以一个月为限,在江边竹子楼见面。
现在距离见面的时间不足十天了,可宋飞那边还是一点消息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