巩雪化身泥塑,久久地立在餐桌边,凝视着已然切换到下则新闻的电话画面,动也不动……
遥控器从手里掉落,重重地砸在地板上,电池飞溅起半尺高,落地时滚了几滚,停在一脸迷惑的田姨脚边……
“小雪?”田姨随着她定定的视线,瞅向正常工作的电视画面。
“各位旅客请注意。由北京飞往德宏的MU5712航班,现在开始登机,没有办理值机手续的旅客,请您尽快到3号柜台办理,停止办理值机手续的时间是17点55分。”
“各位旅客请注意……”
因云南突发暴雨,原定于16点20分起飞的MU5712航班,整整延迟了两个小时。怨声载道的旅客,听到登记通知,一下子涌入航站楼的入口。
早已习惯了指责和谩骂的机场工作人员打开闸口,按顺序检票。
拥挤的人流,朝前龟速挪动。
这时,队伍里一个面目清秀的小女孩忐忑不安地朝后望了望,然后仰起脸问她妈妈,“妈妈,妈妈,我踩了姐姐的脚,要说对不起吗?”
女孩的妈妈给了女孩肯定的答复,“当然,做错事,要说对不起。”
小女孩向身后一位戴着棒球帽的瘦高姐姐道歉,“对不起,姐姐,我踩到你了。”
姐姐穿着纯白色的帆布鞋,可惜被她不小心弄脏了。
小女孩安静地等了一会儿,却没等来意料中的回复。她有些气馁和害羞,拉着妈妈的手,问姐姐不理她,怎么办。
于是,小女孩的妈妈极有耐性的,重新向那个少女道歉。
可是,已然没有得到任何回音。
小女孩白皙的脸上浮现出受伤的表情,她看看妈妈又看看姐姐,忽然,拉低她妈妈的脖子,悄声说:“我发现姐姐的眼珠不会转圈,她是傻了吗?”
小女孩的妈妈默了默,摸摸孩子的头,竖起食指,警告她不要没礼貌。
很快轮到她们检票,这个小插曲,很快便过去了。
没想到,小女孩在头等舱又见到了那位眼珠不会转的姐姐。这次,她的身边多了一个人,和姐姐长得挺像的。
“叔叔,您是姐姐的爸爸吗?”小女孩鼓足勇气,指着坐下之后便不再有任何动作的姐姐,问她身边的人。
巩明军怔了怔,而后,摇了摇头,“我是她的叔叔。”
“哦。”小女孩认真地重复了一句叔叔,“我能向你道歉吗?”
巩明军完全被小姑娘的举动弄懵了,“为什么你要向我道歉?”
小女孩吐了吐粉红色的舌尖,不好意思地解释道:“我刚才不小心踩到姐姐了,向她道歉,可她不理我……叔叔,姐姐是在生我的气吗?”
巩明军布满血丝的眼睛瞬间便黯淡如夜。
他不忍心去看窗口凝成雕塑一样的侄女,整整六个小时了,她维持着同样的表情,同样的姿势,一句话也没说过。
他摸了摸小女孩可爱稚嫩的脸庞,声音变得低哑,“姐姐没有生你的气,她不想说话。”
小女孩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向巩明军挥挥手,回去找妈妈了……
航班在昆明经停的一个多小时里,小女孩和她的妈妈在机场里的餐厅,又一次见到姐姐和叔叔。看来,他们和自己一样,吃不惯飞机餐,选择在快餐厅里填饱肚子。
姐姐还是坐在橙色的椅子上,一动也不动。
黑色的帽檐盖住她半张脸,看不清,她是高兴还是生气。
然后,小女孩蓦地瞪大了眼睛。
拉着她妈妈的手,猛力摇晃,一脸的不可思议,“你看……妈妈……你看……叔叔把整个餐厅都搬到姐姐面前了……”
橙红色的饭桌上,从汉堡到炸鸡,从圣代和可乐,只要是餐厅招牌上提供的美食,在那张桌子上基本都能找得到。
小女孩有些沮丧地咬着薯条,“妈妈,你什么时候也能像叔叔对姐姐那样好啊……”
小女孩的妈妈蹙起眉头,教育孩子,“璇璇,在幼儿园,老师是怎么教育你取用食物的?”
“节约光荣,浪费可耻。”小女孩一边顺口回答,一边朝姐姐的方向偷偷瞄去。一看之下,不禁惊讶地叫起来,“姐姐不吃!妈妈,姐姐浪费食物!”
小女孩的妈妈转身去看,发现中年男人扔下足够五六个人份的食物,追赶那个古怪的姑娘去了。
巩亮军特意去找空姐要了一杯热水,“小雪,别让叔叔担心,好吗?来,把水喝了,润润喉咙。”她这样不吃不喝的,怎么能坚持到葬礼的那一天。
小女孩眼中,古怪的姑娘、眼珠不会动的姑娘、被踩了脚也无所谓的姑娘,正是他的亲侄女,巩雪。
杯缘贴在她的嘴边,巩亮军试图倾斜角度,喂进她的口中。
可是,温热的水流却顺着她颜色苍白的嘴唇,一滴滴滑下来,白色的羽绒服很快便泅湿一片。她的瞳仁凝成一个点,宛如不会动的木偶,只是盯着飞机舷窗外的漆黑,任由巩明军难过地落下泪来。
小女孩一直在悄悄地观察他们。
真搞不懂啊,为什么姐姐看起来是那样的悲伤。虽然姐姐从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话,可是年纪小小的她,却能透过姐姐空洞无神的黑瞳,感受到姐姐身上凝聚着令她害怕的悲伤。
看到可怜的叔叔红着眼眶坐下,小女孩探过身,悄悄对妈妈说:“姐姐也和我一样没爸爸了吗?”
小女孩的妈妈惊得怔住,没想到女儿会提起意外身故的丈夫。
她正要伸手去捂孩子的嘴巴,不让她的童言无忌伤害到别人,却被女儿识破意图,飞快地躲开了。
小小清秀的面容,有着不容人忽视的正式,她指着妈妈,不服气地说:“爸爸去天堂的时候,你也是这样的……”
2005年2月2日23时50分。
由北京飞往云南德宏的航班,终于降落在大雨茫茫的机场。
时间接近凌晨,机场的人流并不算多,因而,愈发凸显出接站口那一排面容凝肃,队列整齐的军人,是那样的特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