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寒冰的篝火:同时代人回忆茨维塔耶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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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关于玛丽娜的最后的话(4)

我给他回信,极其坦率,充满着茨维塔耶夫家族的热情,叫他遵守规矩,不准他抵赖,要求他对这样称呼母亲的非法行为作出回答,举出他当时寄给我的一些话进行帮助,要求他认识已经发生的事件——我极其伤心地——长久地——等待着回信。我没有等到信:他的部队调到了一个人所不知的地方,我读着、反复读着他信中最后的一段话:“我厌倦了团部文书这种乏味的工作,我最近就要和补充连队一起出发……我的星辰高照,我相信我的命运。”

叶拉布加城郊,平缓地隆起的山上,有一带郁郁苍苍的坟场。从远处看去,它甚至是长条形的,可是走到跟前,它就变得阔大了,几乎成了一座森林,使我想起玛丽娜和我童年时在图画上看到的圣林。比奥克林比奥克林(1829—1901),瑞士画家。的《亡灵之岛》。一条大路通向这座岛。我们——索尼娅·卡甘和我,沿着这条大路走去,它蜿蜒着,越来越窄,一直通到山顶,慢慢变成一条光亮的线。

周围——一栋栋小小的房舍,脚下——扬起的飞尘。偶尔有汽车从我们身边飞驰而过。我们走完了这条长路。前面是带图案的黑色铁槛,右边有一栋砖房,半圆形的——看来是座小教堂。我们走进大门。

我们左边是一片古树,风撕扯着它们的叶子。树叶纷纷坠落。

到了坟场的尽头,就是说这里只有几座坟排成一列。这里有一栋守墓员的小屋。我们向小屋走去。走出来一个中年女人。她姓克罗波特金娜。她解释说,丈夫死后是她担任守墓员,至于我们询问的那个年代,是她丈夫担任守墓员,她不知道我们所寻找的坟在什么地方。但她补充说:可以把1941年的坟指给我们看。于是,她和我们一同走去。

叶拉布加的整个坟场是从入口向左边延伸。因此,1941年住在叶拉布加的人都极其明确地指出的坟场的右部,应当理解为:从入口向左转,前面便是整个坟场,从坟场的右侧沿着低矮的石墙向前走。坟场左部是阔叶林,右部是阔叶林。我们走在松树下。

“瞧,”克罗波特金娜说,“就在那个角落,沿坟场后墙,是三六年、三七年的坟。稍稍靠这边一点,是三八年、三九年、四〇年。这里就是四一年了——你们在这里找吧。”她走了。

也许是由于所得到的证实叫人纳闷,由于没有找到玛丽娜的坟,我觉得,我们似乎已经到了坟场的尽头,于是又按照埋葬的年份——三六年到四一年——慢慢地往回走。离右边围墙不远,挨着附近的几座坟堆,有几株小白杨树,几乎形成一座小丛林。树叶在抖动着。我们从一座坟走到另一座坟,弯着腰,怀着感情,用心猜测着,但它们几乎同样低矮、缄默,而且没有姓名。记得,有一座坟上有一块石头,看来是从墙上取下来的(墙外边,叶拉布加城笼罩在雾里);石头上用黑色涂料写着的,是姓名还是姓名的省写?——我忘记了。在埋葬玛丽娜的时候,要是穆尔(格奥尔吉)也这样做了——只要有一个“M.Ц”玛丽娜·茨维塔耶娃(名和姓)的第一个字母。,甚至一个“Ц”,那么我们就已经达到了目的。许多坟长着草莓,现在几乎都枯了,我极力怀着感情:到底是哪一座呀——哪一座呀?……但我没有忙着作出决定:是这座?是那座?也许——是这座?任何标志也没有。只有玛丽娜诗《过路人》中所描写的草莓叶子:请你为自己折一茎野草,再摘一颗草莓。

没有哪里的野果

比墓地的草莓更大更甜美……

诗人并没白说。

但是,好几座坟上都长满了草莓。现在我记起来,也许,我们没有马上去找克罗波特金娜,先是自己沿着坟场走,指望着——突然——不定在哪座坟上,会读到哪怕一个字的标志……我们分开来,走过去又走过来。我看到我的女伴,穿着深色的长大衣,深深地戴着一顶无缘帽——一时俯在那个十字架上,一时俯在这块木牌上。我们互相招呼着。风在撕扯着树枝。我们在松林里。

又是玛丽娜的预言:

心啊,乐吧,唱吧,吃吧,

等到那个时刻到来——

请你把我埋葬

在四条道路的中间……

那里,在荒凉的原野

是成群的乌鸦和豺狼——

让岔路口的路标

成为一个十字架竖在我的头上……

夜里,我不逃开

这万恶的地方。

让无名的十字架

在我头上高高矗起……

但是,连十字架也没有。我们又来到坟场右部,到了矮墙边;玛丽娜当时十六岁的儿子穆尔忘记了我们是要来的,没有从墙上取下一块石头。其实,人们说,他根本没有到过这里。

我们从缓坡的山上下来,往回走要轻松一些。偏远城市的寂寞郊区,一栋栋矮小的房屋。街道,有的是宽而空荡的,有的是狭窄的,向一旁伸去。

我瞪着一双空虚的、悲伤的眼睛,瞧着街上房屋的窗户。这一栋房子,也是玛丽娜曾经路过的。在她那十天之后,过了十九个年头,我们在寻找她,她,当时也和我们一样忧愁。她曾经找房子,然后又找工作。她在认定生命已经结束的时候,最后一次走过了这条街道。

要是她知道我们会来,会寻找她生活和死亡的遗迹,——我们还有多少人啊……她会改变自己的决定吗?等到我们不在了……还有街道——还有她。我们每天都待在坟场。多少名字,多少十字架、纪念碑和墓碑!可是没有我们这样伤心地寻找着的名字。没有玛丽娜。她消逝了。

也许,最大的乐趣是不用的手指去触动风琴的回声,……悄悄地走,不给骨灰罐留下骨灰……

她自己把一切都说了!

我们的寻找是白费吗?我们不知道。我们还要找下去。有一次,大概是最后一次,我们乘汽车登上了坟场。汽车在石子上蹦跳着,摇晃着。第一次(最后一次)我们登得这么快,这么轻松,走的还是那条路——沿着它,我们曾经多少次久久地、疲劳地步行上去,寻找消逝在山上的玛丽娜。

我们和一个生人走在差不多已经十分熟悉的、可亲的坟场,谈论着发掘坟墓、进行辨认的可能性。这个人告诉我们,六年前,有人为了寻找亲人,以便并排地葬在一起,曾经发掘过几座坟。

他说:“掘出三个——一个男人和两个孩子。他们怎么入殓的,就怎么躺着:衣衫,躯体,一切。沙地,多风。地势高……”

(如果发掘坟墓,我有把握辨认……头发是斑白的,短的。可是我们的朋友、莫斯科的教授吉列尔施泰因说,怕也未必……他曾经和一个人给一位母亲运去她儿子的骨骸,她并没有把握肯定运的就是她的儿子。)这话不可信。从五座坟,即使靠近右边围墙那两排的十座坟,难道认不出自己的亲人,一生都了解的、毫无疑义的亲人?难道我的嗅觉赶不上狗的嗅觉灵敏?但是我没有把这个意思对索尼娅·卡甘说,而是说了另外的意思:我觉得没有权利掘开封闭了的墓地,没有权利挪动极其安宁地葬在里面的人。可索尼娅说:“要掘!……”

……也许,战胜时间和引力

那最大的胜利

是悄悄地走过去,不留下痕迹,

悄悄地走过去,不把影子

留给墙壁……

也许可以

拒绝攫取?从镜里一笔勾去?

就像莱蒙托夫溜进高加索,

不惊动一块岩石……

我从莫斯科随身带来了我那只普普通通的盒式照相机,我们所到之处,我都拍了照片。我把胶卷交给住在桥边的一位摄影师,他姓加菲索夫,是个上了年纪的、身材矮小的鞑靼人。他得知我来叶拉布加的原因,对我极其客气,满怀善意。他在桥边工作,也许就住在桥边;那座桥,玛丽娜在叶拉布加生活的那十天,回自己的住宅,曾经走过不止一次。我感谢我的命运,在这些日子里,它竟给我派了一个这样的助手,既很热心,又很尊重我那些伤心的照片胶卷。这样,我就不能把我的胶卷交给别人了……第二天我去找他,他已经给我带来了显影的胶卷和映好的照片,从来没有骗过我,没有叫我等过,我谢谢他。

没有找到玛丽娜的坟,我写信告诉阿利娅。我收到了出乎意外的回信:“您到底去了叶拉布加!告诉您:我永远不会到叶拉布加去。对于我来说,那里没有妈妈。对于我来说,妈妈在她的作品中,在她的书里。”

我给阿利娅回信:“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对叶拉布加的态度变了,让我不再等你?这是你的义务。真遗憾,你母亲竟生了这样不平凡的子女:儿子不送葬,女儿永远不上坟。她还不如生下平凡的子女,将野花给她送到坟场……”

现在,索菲娅·伊莎科夫娜·卡甘和我在忙着同莫斯科通电话。我们很想获得哪怕随便一点补充信息,有助于寻找玛丽娜的坟。我们常跑邮电局。这是一个小小的地方邮电局,而这一点又似乎使通话变得不那么困难。首都邮电大厅金碧辉煌,人群熙来攘往,我们怎么能够通话啊!这里,几乎没有一个人。

我们给索菲娅·伊萨科夫娜的女儿尤达挂了电话,托她问问这个那个。第二天,她向我们传达了所问到的人们的回答。人数是不多的:当时在叶拉布加住过的人几乎一个也不存在了。一个十分熟悉玛丽娜的女人回答说:“我很奇怪,谁需要翻腾这些旧事,过去这么多年了……”作家瓦季姆·西科尔斯基只记得在靠近坟场右边墙的地方。最热心的是瓦季姆·西科尔斯基的父亲,他对尤达说:“在那次疏散中,当时我们都是这种处境……没有给坟作任何标志——我们之中,甚至没有一个人带一束花去,——这真可怕……”我不知道怎样才能把这些话和阿利娅写给我的那几行文字协调起来,她说,他们一家人,除瓦季姆之外,当时谁也不在叶拉布加。只有一个推测:西科尔斯基家的老一辈来到了叶拉布加,并且到了坟上?或者是安埋之后就没有去过坟上了?说到玛丽娜,瓦季姆是很热情的。

瓦季姆曾经在电话里以激动的声调详细地叙述过(对我,在莫斯科)。我记得,他说过:在周围所有人中,玛丽娜特别注意他。

“我当时十九岁,还不懂得什么事情;不知道玛丽娜·茨维塔耶娃是个什么人,为什么特别注意我,给我付出时间……也许,她预感到,预料到,我以后会写诗吧?我们常常走在一起,她和我说过很多话……当这一切已经发生(我在电影院),门开了,有人喊:‘谁是西科尔斯基?请到这里来!’人们告诉我玛丽娜·茨维塔耶娃的死讯。傍晚的时候,穆尔对我说,他要来我这里过夜。我对他说:‘你在这个事件中,扮演了一个卑鄙的角色,本不应该让你来……但是,来吧,我等着。’因为他对玛丽娜·茨维塔耶娃极其粗暴……但是在这第一个夜晚,他老是在梦中怪叫,辗转不安……”

我又到了坟场,并且带来了在铁铺定做的一块小金属板。金属板上,一位青年工人利用下班时间,在空荡的铁铺里用白色的油画颜料涂好底子,然后用黑色油漆写着:“在坟场的这块地方安葬着玛丽娜·伊万诺夫娜·茨维塔耶娃,她于旧历旧俄所用历,即儒略历(恺撒历)。1892年9月26日生于莫斯科,1941年8月31日于叶拉布加。”

我们到了坟场,便开始寻找十字架。真是运气:教堂墙边唯一的一个十字架,正好是玛丽娜所喜爱的颜色——是个旧的,浅绿的绿松石颜色。金属制成——虽然不大,却很沉重。我们抬不起,搬不动。克罗波特金娜叫了一个小伙子,他搬了去,并且按照我们的意见把它竖在1941年的四座无名坟墓之间。这四座坟墓之间的地方很窄,不能再埋坟了,不会插进别人来。

我不记得是这一天我们带了花去,还是下一次才带去的。但照片上,十字架台座旁是有花的。还有和我们一起跟在十字架后面跑来的孩子们(女守墓员克罗波特金娜的孙子们)的照片。他们站在十字架旁,我给他们摄影留念——后来,我从莫斯科给克罗波特金娜寄去了照片。

小伙子用铁丝把金属板固定在十字架上。十字架高出地面不很多,为了牢固起见,栽得很深。十字架横梁的外形使我想起了旧教徒、分裂派教徒以及贵夫人莫罗佐娃莫罗佐娃(?—1675),贵夫人,分裂派教徒,不顾威胁和刑讯,坚持分裂运动,1671年被捕,1675年死于监狱。画家苏理科夫为她作画《贵妇人莫罗佐娃》(1887)…关于莫罗佐娃,玛丽娜曾经写过诗,她们在气质上极其接近。

在埋葬着拿破仑战争参加者少女杜罗娃的叶拉布加坟场,我们既没有时间,也没有力量找下去了。

我在坟场门口照了一张相,一边是站着的索菲娅·卡甘,一边是一只离群的狗,——它侧着身子在那儿待了一会儿。玛丽娜那么喜欢狗,狗便来了。

后来,索菲娅·伊萨科夫娜病了。她从年轻的时候起就有很强的感受性,禁受不住这些日子的艰难和紧张。而且还患了感冒。她留在旅社,我一个人继续寻找。

我追踪了玛丽娜的所有足迹,继续拍照,继续把胶卷交给加菲索夫。我很担心他在我离开之前冲洗不出来。我拍下了那条街,拍下了布罗捷尔希科夫家的房子全景以及教堂的侧影。在从坟场回城的时候,还用特写镜头拍下了城里的另一处教堂。(教堂锁着,当年,玛丽娜路过时,是看见过的。)我怀着希望跑医院找医生,也许他们有人记得玛丽娜之死,有人临场写过死亡证明。医院很远,要走过一段荒地。唉,那里也没有弄明白任何事情。我沿着车辙,越过一排排古树,来到了公墓。条条街道几乎都是空荡荡的。

我站在院子里张望着。一些人运来一副灵柩。我记不起我当时在院子里是否和什么人谈话来着。院子四周的房屋,都是矮小的平房。

马车停住了。肃静。白昼。也许,运来玛丽娜的时候也是这样的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