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寒冰的篝火:同时代人回忆茨维塔耶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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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临终之前(5)

然后他对我讲了讲疏散委员会会议的情况——他大概是委员会委员,出席了。开始叫来玛丽娜·伊万诺夫娜——她早已应邀而来——请她解释一下,为什么要从叶拉布加迁居到奇斯托波尔来。谢梅宁认为这一提问是可耻的,是嘲弄人。“我们又不是侦查机关,不是警察局,这哪里是提问,简直就是提审了!”他向我反复说,“她想住在哪儿以及为什么——关别人什么事?玛丽娜·伊万诺夫娜机械地重复着早已背熟的话:‘叶拉布加只有一家酒精厂。可我想让儿子上学。在奇斯托波尔我要让他进技工学校。我请求把洗碗工的工作给我……’她出去了,我们开始讨论。宣读了阿谢耶夫的信:赞同茨维塔耶娃的请求。然后特列尼约夫以一副十分令人厌恶的样子发言。他说,早在莫斯科茨维塔耶娃就有‘依赖心理’……可是您知道,她在不倦地从事翻译呀!后来他认为有必要提醒同志们,现在是战争时期,大家知道,她丈夫和女儿都被捕了;又是战争时间,应当加倍警惕,他们不久前都是流亡者,她丈夫过去是白军军官。如果政府认为有必要让她住到叶拉布加去,那就让她住在那里好了。我们不应当干扰政府的安置……一套令人极端厌恶的蛊惑煽动。直到现在我还感到恶心。这与政府有什么相干?与战争时期有什么相干?这不过是作家基金会的决定,奇斯托波尔已经人满了,把作家安排到另一座城镇去……鲍里斯·阿布拉莫维奇·德尔曼、薇拉·斯米尔诺娃都非常详尽地驳斥了特列尼约夫,我也说了几句……然后表决。特列尼约夫成了微弱的少数,几乎一致投了赞成票。”

彼得·安德烈耶维奇站起身来,又把萨沙驮在肩膀上。小方特罗伊勋爵说什么也不肯把木勺还给柳莎——默不作声,但却毫不动摇。

最后还是还了。

我跟柳莎把他们父子送到拐角。

“幸亏您出席了会议,”分手时我对彼得·安德烈耶维奇说,“帮助战胜了特列尼约夫。”

“不管怎么说,还是让人感到恶心。”谢梅宁回答说。

我跟柳莎又坐了一会儿,带上帕斯捷尔纳克的诗前往施奈德家。除了诗歌以外,我还给玛丽娜·伊万诺夫娜带来了一个好消息:为她的毛线团找到了一位买主。我八点准时到达施奈德家,但是使我吃惊的是,我却碰到了一件令人不快的出乎意外的事:玛丽娜·伊万诺夫娜不在那里。我白天走后,她在那里躺下休息了一会儿,用了午餐,然后突然声称,她应当马上到饭店与一个人会面。塔季扬娜·阿列克谢耶夫娜送她去的。玛丽娜·伊万诺夫娜答应八点钟以前返回来过夜。“她不会在回头路上找不到了?”我问。“不会的,她说有人送她。”

我们等到十点半。米哈伊尔·雅科夫列维奇穿着睡衣在单人床上躺着。体温38度以上。塔季扬娜·阿列克谢耶夫娜出去两三次探望。我发现米哈伊尔·雅科夫列维奇实在难以忍受:疲惫不堪的脸上烧得一块块红斑。我该走了。在奇斯托波尔,十点以后就算深夜了。我们说好,我现在回家,明天一早我跑到集体宿舍去了解一下,一切是不是顺利,玛丽娜·伊万诺夫娜是不是回到那里过夜了,我再通知施奈德夫妇。

第二天一早我就出发了。在宿舍门口我又遇到了瓦列里娅·弗拉季米罗夫娜。她劈头就说:“我正要去找您。”

玛丽娜·伊万诺夫娜在集体宿舍过的夜。早晨匆匆回叶拉布加去了。她打算把儿子带到奇斯托波尔来,一起去找房子,找到以后就去找特韦里亚科娃把事办完。

“也好,这样很明智,”我写了一封信,打发柳莎给塔季扬娜·阿列克谢耶夫娜送去,“儿子比我们更清楚知道,什么房子对他们合适。”

……据我推断,茨维塔耶娃是8月28日从奇斯托波尔返回叶拉布加的。过了几天,还是在那个邮局的那个小窗口排队时,我听到了一个可怕的消息:玛丽娜·伊万诺夫娜的儿子从叶拉布加来了,他给阿谢耶夫带来一封信,并且说:“妈妈自缢了。”

众所周知,玛丽娜·茨维塔耶娃是于1941年8月31日自杀身亡的。

我记载与她相遇的笔记已经是在得知她逝世的消息以后,也就是9月4日的事了。我的那个笔记四十年没有看过一眼。因此,如果有人当着我的面谈起茨维塔耶娃,我所说的都是我所记得的。我记得非常深的是她手上的口袋。我后来才知道,那是安娜·卡列尼娜的口袋。出自《安娜·卡列尼娜》。当车厢从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身边开过的时候,她从胳膊上拿下来的红色小口袋。茨维塔耶娃的口袋不是红色的,不鲜艳,破旧的,但是与安娜·卡列尼娜的口袋很相像。有什么地方相像,我不清楚,有点儿相像。在我的奇斯托波尔的笔记中,在得知她自杀的消息以后,记载着这样一句话:“我看见了一位手中提着安娜·卡列尼娜式的口袋的妇人。”

有两份文献促使我重读一遍笔记,并且循序从头到尾回忆了一遍。一份已经发表,另一份尚未发表。

现在从已经发表的谈起。

我收到了一本由格·斯特卢韦和尼·斯特卢威编辑的《玛·茨维塔耶娃:未发表的书简》,巴黎YMCAPress出版社出版。姑且从玛丽娜·伊万诺夫娜的“笔记本”第629到631页中援引一段:“我在1940年9月5日在莫斯科恢复记这本笔记本的……

“谈谈自己,大家都认为我勇敢。我不知道有谁比我更胆小。我什么都怕。怕眼睛,怕黑暗,怕脚步声,而最怕的是自己,自己的头脑,如果说这颗脑袋在笔记本茨维塔耶娃一向用笔记本进行创作,甚至书信也都写在其中。中是那样忠诚为我服务,那么它在生活中又是那样把我杀死的。没有人看得见——没有人知道——,已经有一年了(大约)我的目光在寻找——钩子……”

我们在这里暂停一下。我们重复一遍:“……已经有一年了(大约)我的目光在寻找——钩子……”

笔记是1940年9月5日记下的。一年以前——是什么意思呢?前一年8月27日,茨维塔耶娃的女儿阿里阿德娜——阿利娅,被逮捕,而10月10日丈夫谢尔盖·雅科夫列维奇·埃夫伦也被逮捕。瞧吧,她的目光从什么时候开始寻找钩子的,从这两次离别时间开始的。女儿被投进监狱,送进劳改营,被流放。丈夫被抓走——被处决。

我们接着往下读:

“……我有一年了在掂量着死。一切都是那么丑陋,那么可怕。忍气吞声——太卑鄙,跳河——又怀有敌意,历来难闻的臭水味。我不想吓人(死后),我觉得我只是害怕——怕死后的自己。我不想死。我想不存在。废话,我还有用……但是,上帝啊,我是多么渺小,我真是毫无办法!活到头——才能嚼完那苦涩的艾蒿。”

读完“我真是毫无办法”这句话以后,我合上书,在倾听。从遥远的地方,我的耳朵里传来了久远的四十年前在卡马河沿岸发出的叫喊声:“您以为我就行吗?”

她是多么地勇敢,是多么地能干——用不着证明:在我们面前摆着她那威力无穷的诗篇,她那散文,她那充满极大痛苦而又勇敢的一生。

但是即便具有壮士般的力量也会耗尽的。侨居国外时,她虽然贫困和孤独,但是她的作品还能发表。可是在家乡,除了译诗以外,在她归国以后几乎什么也不曾发表。而末日——精疲力竭,我认为是在1939年秋季来临的,因此我这篇微薄的回忆录最好不叫《临终之前》,而叫《精疲力竭之后》。

在阿利娅被捕以后,在丈夫死了以后茨维塔耶娃自缢之前并不知道其丈夫的命运如何。,她已经精疲力竭了,而在精疲力竭之后——又是战争,疏散,无望的贫困,新的屈辱,叶拉布加,奇斯托波尔……

“您为什么认为还值得活下去?难道您对未来还没有看透?”

没有未来。没有俄罗斯。

“我以前还会写诗,可是现在却不会写了……”“多么可怕的街道……”“我什么也不会……”“洗餐具我还可以。”

……第二份文献还没有发表。由于一连串的死亡和意想不到的继承,有一张小纸片落到了我的手上。很轻的一小张纸——甚至不是一张,而是半小张纸,从学生作业本上撕下来的。纸上的笔触急剧、清晰、均匀、苍劲,仿佛在蹂躏这张可怜的小纸条一样,纸上写着:致作家基金会委员会:兹申请担任即将开设的作家基金会食堂洗碗工工作,敬请接纳为荷。

玛·茨维塔耶娃

1941年8月26日

食堂于11月开张。此时我已不在奇斯托波尔。谁得到茨维塔耶娃曾经企求的洗碗工的工作,我不得而知。

1981年10—12月

佩列杰尔基诺

题解:

利季娅·丘可夫斯卡娅(1909—1996),俄罗斯女作家、文学评论家。父亲科尔涅伊·丘可夫斯基是苏联著名作家,兄弟、女儿也是作家。丈夫在“大清洗”时期遇害。主要作品反映“大清洗”时期的恐怖。1974年被苏联作家协会开除,1985年作协恢复其会员身份。主要作品有《索菲娅·彼得罗夫娜》、《被作协开除记》、《关于安娜·阿赫马托娃的札记》、《利季娅·丘科夫斯卡娅日记回忆录》等。其中文版作品选《捍卫记忆》出版后在中国影响颇大,“捍卫记忆”成为2011年频繁出现的关键词。这篇回忆文章提供了茨维塔耶娃临终之前最为可靠、震撼人心的生活片段。8月26日那一天,利季娅很长时间都陪着茨维塔耶娃,几天之后她把自己的经历写成了笔记。她的笔下出现了一个具有莎士比亚悲剧性格的人物:遭遇劫难的诗人。这个女人身材不高,形容消瘦,面色发灰,内心却蕴藏着诗人的伟大精神,此刻戴着一顶贝雷帽,怀里抱着装着毛线的布袋子,徘徊街头,举目无亲,可怜无助,又一次体验到了二十年前她自己诗句中描写过的“无上幸福的孤独时刻”。她心慌意乱,用目光追逐着行人,似乎在恳求他们千万别抛弃她;她的心情时时在发生变化——从希望转变为绝望;从短暂的平静转变为突发的恐惧。利季娅不仅如实记录了临近最后时刻的茨维塔耶娃,而且准确捕捉到了茨维塔耶娃的内心活动,读者无不为之动容。这篇文章是利季娅回忆录的一个代表作。

(米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