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教材教辅中学文学读本(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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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现代底色(9)

于佛学先生另有一高论,曰“居士起而佛法亡”。这却是颇可异议的。如说“杨仁山是好的”,则杨仁山正是居士。“不知道现在高僧大德还有没有……一般皆是行同白衣,心如俗子……”——这是某次信中的话。实际当年“是好的”比丘或居士,寥若晨星。随着旧社会的崩溃,佛门亦复颓败了。——虹口的会葬我曾参加,听到一些演说,至今犹记得先生的密友内山完造说了一句切实的话。他说:“鲁迅先生,是深山中苦行的一位佛神。……”内山是日本人,他不知道华语说“佛”并不称“神”,但他这一语道着了一点先生的精神真际。

十二

其次,关于尼采,也当在这里说明一下:

《苏鲁支语录》,是尼采的一部名著,另译是《察拉斯屈拉图如是说》,先生说“苏鲁支”是唐时的译名,我未尝十分注意。某日问我:“你为什么不翻译苏鲁支呢?”我说郭沫若已有译本,先生说不全,要全部译出。我问可在哪里出版呢?先生说可介绍给郑振铎出版。那么,只好遵命了。——其时先生正动手译《死魂灵》。

这事不难,我有一部《尼采全集》,抽出来照译就是。某次谈到劳工,我们是专用脑筋的工作者。先生说工厂中工人,下了班心思便不在机器上了,然我们放下写作之后,脑筋依然在工作上转,竟不能限时间。我又说先生治小说史,当然是比较有兴味的工作了,先生叹息说:“一札一札的旧小说,看起来也够受了。”那种小说我是见过的,是巾箱本或袖珍本,一本大约不过七八厘米宽,十一二厘米长,一部章回小说便是若干本,所以说“一札一札”。总之用脑力的劳工,其消耗体力,决不下于专用体力的劳动。在翻译这部书时,——一般当然是翻译比创作更难——我也曾着实费了一番心力。

如是,一卷一卷的《苏鲁支语录》译稿交给了郑振铎,随后在世界书局出版,收在《世界文库》内。当时的反应是在《晨报》上出现了“东方朔如是说”,皆嘲笑之辞,提出一滑稽人物旁敲侧击来取笑,因为没有力量在思想上正面攻击,只得由他去了。接着又翻出了尼采的《朝霞》和《快乐的知识》两书,却皆在商务馆出版。那时因为在上海讲西洋哲学的人,多是只取外国的教科书、概论,或哲学史之类,敷衍其说,大抵缺少实质,虽不必定有错误。介绍某一家,便应当至少有几种原著翻译给人看,借以挽救那空疏浅薄之失。我的态度,当时是严肃的。

为什么在西洋许多名家中,先生甚推许尼采?想来是在工作的性质上,有些方面相同。尼采是诗人、思想家、热烈的改革者。文章朴茂,虽多是写短章而大气磅礴,富于阳刚之美,诗虽好而视为余事。然深邃的哲学,出之以诗的语言,是欧洲近古所罕有的。稍可比美的,只有以前的一契克迦德,然仍较逊。其余的皆专重思想之质,表以自有的一系统哲学语言,往往难于普及。这些方面,皆与先生不异。譬之黄金则皆是精金,只有量之不同而已。

无可否认,先生在接受马列主义以前,受尼采的影响颇大。这可远推至以文言文写《文化偏至论》的时期,在一九○七年。——即如《野草》,其中如《过客》、《影的告别》两篇,便甚与《苏鲁支语录》的作风相似。这很难说是偶然的巧合,或故意模仿;竟不妨假定是于尼采的作品,或原文或日文译本,时加玩味,欣赏,而自己的思绪触发,提笔一写,便成了那形式了。《野草》可说是一部散文的诗,先生的得意之作。这只合用文学上的术语说,是受了尼采的“灵感”。

就思想的大体观之,两家皆以自然科学为基础,不异。又有一共通的特色,即两者皆具有一种推翻旧者建立新者的革命精神。在尼采是攻击基督教的文化不遗余力,自诩为“自由思想者”,——这名词是纯对宗教而言,——大声疾呼“上帝是死掉了!”这话虽在现代在西洋社会里说,犹多么骇人!其前一世纪的康德,抱有同样的宗教意见,然一受到威廉二世的恫吓,便不敢发表了。而且尼采要推翻旧道德的标榜,将一切价值重新估定。要哲学家创造新价值,又要求其为行动的人,不能专从事静观默想。推崇艺术,肯定“生之意志”……凡此诸说,皆倡之以智识的勇猛,笔下喑呜叱咤,突荡无前。为人却不失其为哲学家的纯和温谨。也曾作自我批评,说所著不免热狂,而热狂主义损伤性格、口味和健康。奋斗一生,终于为一孤独者。

以态度论,鲁迅当然冷静得多,为人亦是多么温和,而笔下一样是喑呜叱咤,突荡无前,有时冷嘲,似乎更深锐一点。然所处正是一大变乱时代,我们没有基督教的传统,然旧礼教的社会,颓废腐朽,黑暗之气“如磐”,重重压在人民身上,加以帝国主义进来了,因之以经济侵略,文化侵略等,眼见这民族快要沦亡,于是乎大声疾呼,从事革命。那么,也要将旧道德的标榜打破,将那些伪君子——即尼采所斥的菲利士人——的假面具揭开,重新估定新的价值。也寄希望于行动性的实际革命者。当说“我在寻求大将”。而且,很早就立了简明的三句义曰:我们要生存,要温饱,要发展。这正是积极的对人生的肯定。而且奴隶有奴隶的道德,主子有主子的道德,中华民族应早脱出奴隶地位,雄强起来,自为主宰,不是在作品中屡见不鲜么?凡此诸说有很多同、似之处,难于说是因袭,只可说是易地同然。“铜山西崩,洛钟东应”。世界上既爆发了革命思潮,则不能圈禁于某一区域,而且,循历史的轨辙,只有显、隐、起、伏,而无休止,必至其达到了目标,然后在本身起了变化,方算终了。

论鲁迅和尼采的思想关系,只合终止于此。其历史上的重要性,是不可忽略的。鲁迅究竟是文学家,未曾建立一系文化哲学,如尼采之所为。将来未可知,中国庸或产生伟大哲学家,组出缜密的系统。但讲哲学史的,关于这时代必不会缺少讲鲁迅的重要的一页。至若为什么先生在完全接受马列主义以后,而犹未抛弃尼采,想必是以为其仍有可取之处吧,那一系哲学原是多方面的。

延伸阅读:

回忆鲁迅先生的文章非常多,比如我们学过的唐弢的《琐忆》,另外推荐阅读萧红的《回忆鲁迅先生》。

编后小语:

鲁迅的杂文可能是文学中最实用的,因而也是最短命的。鲁迅以杂文著名,他希望它们速朽。他自己曾说过:“我以为凡对于时弊的攻击,文字须与时弊同时灭亡。”

他希望过去灭亡,是因为他太希望拯救过去。除了他自己说过“于无所希望中得救”,他还引用了匈牙利诗人裴多菲的诗句“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来表达自己对中国的黎明的期盼。鲁迅始终是向前看的。

如果对往事的追忆,是生命历程,那么《野草》则是鲁迅的心灵历程;如果鲁迅是一把刀子,他的所有作品都是这把刀子对不同事物进行解剖的产物,那么《野草》,是刀子本身,是刀子的锻造过程。

只有很少的作家有勇气、有能力这样赤裸裸地展示灵魂。

如果上帝让我只保留一件作品,其余的文字统统毁掉,仿佛从未存在,我将保留距我心灵最近的那一篇:鲁迅的《野草》。

“过去的生命已经死亡,我对于这死亡有大欢喜。”

《野草》是鲁迅个体生命顽强生长、艰难爬行的记录,是鲁迅“抉心自食”的记录。而不甘于在沉默中灭亡的生命,苦苦追寻生之意义的生命,在任何世代都将永存。

《野草》将因此而不朽。鲁迅亦是。因为他是用生命的全部光芒,照亮了充塞天地之间的黑暗和寂静。在他身后,有我们整个民族的血污、苦难、彷徨与觉醒……

酒旗风暖少年狂

台静农

题解:

在中国历史上,陈独秀是一个毁誉参半的人物。有人说他是“一个时代的鼓手”,举手投足令乾坤震动;也有人说他是“一个失败的政治家”,面对历史沉疴、社会重病总显得书生气十足。无论如何,他绝对是“一个孤独的英雄”。

对于这样一位备受争议的历史人物,台静农以冷静、平淡的笔调道出了历史的悲酸和孤独英雄的无奈,先生的语言仿佛从山林中飘来,清新自然,又仿佛历尽了人间沧桑,深沉凝重,引人深思。

作者信息:

台静农(1903—),安徽霍邱人。作家、学者、书法家。

一九三七年七七事变发生,抗战开始,仲甫先生被释出狱,九月由南京到武汉。次年七月到重庆,转至江津定居。江津是一沿江县城,城外德感坝有一临时中学,皆是安徽流亡子弟,以是安徽人甚多。而先生的老友邓初(仲纯)医师已先在此开设一医院,他又是我在青岛山东大学结识的好友。家父也因事在江津,我家却住在下流白沙镇。这一年重庆抗战文艺协会举行鲁迅先生逝世二周年纪念,主其事者老舍兄约我作鲁迅先生生平报告,次日我即搭船先到江津,下午入城,即去仲纯的医院,仲纯大嚷“静农到了”。原来仲甫先生同家父还有几位乡前辈都在他家,仲甫先生听家父说我这一天会由重庆来,他也就在这儿等我。这使我意外的惊喜,当我一到江津城,我就想见到他,弥补我晚去北京,不能做他的学生,现在他竟在等着见我,使我既感动又惊异。而仲甫先生却从容谈笑,对我如同老朋友一样,刚未坐定,他同我说:“我同你看柏先生去。”不管别人,他就带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