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教材教辅中学文学读本(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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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遥远的歌手(1)

——记鲍布·狄伦

也斯

作者信息:

也斯,原名梁秉钧,香港著名诗人、散文家。1948年生于广东新会。20世纪60年代开始创作,并译介法国、拉丁美洲小说及美国地下文学,撰写评论,任文艺刊物编辑,与友人创办杂志,推动本地文艺创作发展。作品有《雷声与蝉鸣》、《布拉格的明信片》、《边界》、《在柏林走路》等。

当灯光暗下去,东京武道馆的几万观众就一下子骚动起来,鼓掌、尖叫、吹口哨,有人站起来叫唤,有人开始有节拍地击掌。舞台的灯光是一片深蓝色,所有的目光就注视着那儿,等待着。在那一刻,我突然也紧张起来。跑了一处又一处,好不容易买到这一张票子,想看一看我喜欢的歌手,这一切都是顺理成章的。但到了这一刻,反而有了犹豫。他到底是怎样的?他到底会是怎样的?突然,一个白色的人影在后面闪现,带着几个人,走出台来。观众的欢呼更热烈了。这几个人分别去到自己的位置,这白衣的人,披起吉他,站到米高峰米高峰:microphone,通译为麦克风。——编者注前面,开始唱了起来……

鲍布·狄伦,穿一袭白色的西服,颈间缠一条深色围巾,显得那么遥远。旁边有人举起望远镜,想看清楚一点他的面貌。我没有带望远镜。只是,当整座巨大的建筑物充满响亮的。

延伸阅读:

Bob Dylan是继猫王之后,最受敬仰及赞誉的美国艺人,与英国的The Beatles共同在20世纪60年代开启了一场不仅影响音乐,甚而政治及宗教的文化革命。1941年5月24日生于美国明尼苏达州德卢斯市的Bob,本名是Robert Allen Zimmerman,基于崇拜名诗人Dylan Thomas的原因,而取“Bob Dylan”作为他的艺名,以期许自己的音乐成就能如Dylan Thomas一般。

超过30年的音乐生涯,Bob Dylan以启发人性的摇滚精神及对政治、社会现象的声讨、批判,成为后辈仿效的指针,为他赢得“文化英雄”、“摇滚斗士”、“天才诗人”等美名,而1988年的晋身“摇滚名人殿堂”、1991年的获得格莱美“终生成就奖”更可说是实至名归。在第44届格莱美中,Bob又以全新专辑Love And Theft入围“年度专辑”、“最佳摇滚男歌手”提名,他的成就,早已遥遥超过他所崇拜的诗人Dylan Thomas了!乐器的声音时,我尝试从那些声音背后,聆听他的声音。但乐器总像是太响亮了,电吉他的鸣叫震撼耳膜,而鼓声一下一下擂在人胸口上,有一阵子,你几乎听不见狄伦的声音。

是怎样的一种感觉呢?是很复杂的一种感觉。好像从小室中聆听一个诗人的独白,突然转往一个武道馆中的响亮的歌声,是需要调整听觉的,像望远镜调整焦点。我一下子适应不过来,给推进了声音的海洋,在滑板上难以保持平衡,险些就掉下去,给它完全淹没了。所以我也不免有了微辞:这热闹、这排场、这在台后载歌载舞的三个女子,这一切,太不像狄伦了吧?

但当然,狄伦早已转变了。这是他反复在近期的歌中争辩,而又为我们接受了的一个事实。他在歌中,为自己争取作为一个艺术家的绝对自由,我们听了,也会说:为什么不可以如此呢?

如果我不能接受近期的狄伦,也许就根本不会设法来听他的演奏了。如果我只是要求抗议而否定抒情,要求民歌而否定摇滚,那问题就简单得多。而现在,则是感受比较复杂,一时难以说得清楚。

“嗨!摇手鼓的先生,为我奏一支歌吧,我并不想睡觉,也没有什么地方可去。嗨!摇手鼓的先生,为我奏一支歌吧,在这丁零当啷的黎明里,我会跟着你走的……”一下子,台下的观众又轰动了。不知为什么,“摇手鼓的先生”在日本是较受欢迎的,而他第二支便唱这歌了。

所以,狄伦也不是否定他的过去的。他也不是否定他的听众的。他一支又一支地唱,低下头拨弄吉他,好像只是沉醉在个人的世界中;但偶然,他会抬起头来,看观众一眼。他没有表演什么花款,只用一只脚敲着拍子;有时,他换一个吉他,或是放下吉他,回过身去拿起口琴,观众又热烈地鼓掌了。他有时会背向观众,面向乐队;但当他脱下外衣,露出里面的白衣小背心和间条衬衫,他又会小心地拨弄一下围巾的位置。在一支歌和另一支歌之间,观众热心地提议,喊出歌名,想请他唱,有一个女孩子,更一次又一次尖叫;但狄伦对这都无动于衷,不见得因观众的提议而改变意见,特别弹奏一曲,只是很快又继续唱他原定的另一支歌。但另一方面,他选的歌,例如一些早期的歌,一些日本较受欢迎的歌,又不见得没有迁就的成分。他看来这么冷漠,对观众的反应毫不介意,但一曲终了,掌声热烈的时候,他也会凑近米高峰,说一声“多谢”。他和乐队热烈演奏,那么有劲,好像要激发观众的参与;然而在上半场休息之前,唱完“我正在离开,我已离开了”,音乐还继续,还未停息,狄伦一声不响除下吉他,就真的离开观众回到后台去了。

这种对观众的迎接与拒绝,或许正是狄伦之谜吧!

现在的他,一方面愿意接受更多观众,一方面又拒绝观众;正如他过去的歌,一方面要求了解,一方面又拒绝被人了解;要沟通又拒绝沟通,要爱又拒绝爱,这矛盾的两面,也是狄伦一切艺术之谜吧!

狄伦的艺术,是一种冷的艺术。他的歌里只有独白而没有对话。他唱:“嗨,摇手鼓的先生,为我奏一支歌吧!”过了几支歌,他又唱:“因为有些事情正在发生,而你不晓得那是什么吧?钟斯先生?”(《瘦人之歌》)要求或是询问,他并不期待一个回答。一个是他较喜欢的人,一个是他不喜欢的人,但他都称之为先生,推到某一段距离之外去。他的歌是他的独白,他依自己的想法为这个世界安排了秩序,他痛骂背叛的友人,他说过去的爱人如何智慧,他讽刺无知迂腐的固执派。他并不期望他们回答,他并不准许他们反驳。往往被称为“年青一代发言人”的他,其实是个最不愿意沟通的人。他的冷淡是有名的,他很少接受访问,即使面对访问者,他也顾左右而言他、打字谜、否认一切、拒绝作答,甚至会翻脸无情。他有时又喜欢以问话回答问话。道理就在这里,他可以主动提问,他不愿意被动作答。他不愿玩别人的游戏,即使那游戏是沟通。他不愿意扮演别人想让他扮演的角色。许多人以为他对任何问题都知道答案,是先知与导师,他说如果我不是鲍布·狄伦,也许我也以为鲍布·狄伦会有很多答案哩。而提出一个答案就是参与沟通,负起一个责任,狄伦的才华却只在提出问题。他最著名的一支歌,《在风中飘动》,就是提出一连串的问题,至于答案呢?只是“在风中飘动”罢了。

到了下半场,他第二支歌就是唱这歌了,观众们自然轰动,因为这歌已成了一个神话,问话在某方面而言已成了答案。唱这歌的歌手与当年不同了。相同的是他的冷,他的智慧。他的智慧是毫无疑问的,他的冷也是毫无疑问的。访问者说访问完毕以后知道他脑中想什么但不知他心中感觉什么。狄伦正是使人如此。

但是,偶然的,像这一刻,他又会突然说出心中的悬念,渴望沟通:

呀,如果你去北国的节会

当狂风重击边界

请向一个住在那儿的人提起我

她曾是我的真爱

——《北国女郎》

仿佛一时敞开了心胸,拔走了芒刺,移开了矜持,自然说出自己的心事。但多年以后,再处理这个题材——这个托人向一个女孩子带口讯的题材——他却说:

跟她说我一切不错

尽管事情有点迟滞

她或许以为我已忘记了她

不要告诉她事情并非如此

——《如果你遇见她,打个招呼》

仍然是想表达自己,但另一方面却要遮掩这种感情了。(不要告诉对方自己没有忘记她。)不仅是他的情歌,在一切歌里,这种既渴望沟通,又拒绝沟通的态度,正成了狄伦的主要两面。如果我们借他的情歌和写给友人的歌等来看,在这些起伏的关系中,也可以看到他与世界的关系。

他的情歌,可以是最温柔也可以是最狂暴的,最理智的也是最无理的。他要求一个理想的成熟女性:

她不用说她忠贞,然而她是真挚的,像水,像火。人们带着玫瑰,每点钟许下诺言,我的爱她像花朵一般笑,情人咭也买不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