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教材教辅中学文学读本(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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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怀东京(2)

“四席半一室面积才八十一方尺,比维摩斗室还小十分之二,四壁萧然,下宿只供给一副茶具,自己买一张小几放在窗下,再有两三个坐褥,便可安住。坐在几前读书写字,前后左右皆有空地,都可安放书卷纸张,等于一大书桌,客来遍地可坐,容六七人不算拥挤,倦时随便卧倒,不必另备沙发,深夜从壁橱取被摊开,又便即正式睡觉了。昔时常见日本学生移居,车上载行李只铺盖衣包小几或加书箱,自己手提玻璃洋油灯在车后走而已。中国公寓住室总在方丈以上,而板床桌椅箱架之外无多余地,令人感到局促,无安闲之趣。大抵中国房屋与西洋的相同都是宜于华丽而不宜于简陋,一间房子造成,还是行百里者半九十,非是有相当的器具陈设不能算完成,日本则土木功毕,铺席糊窗,即可居住,别无一点不足,而且还觉得清疏有致。从前在日本旅行,在吉松高锅等山村住宿,坐在旅馆的朴素的一室内凭窗看山,或着浴衣躺席上,要一壶茶来吃,这比向来住过的好些洋式中国式的旅舍都要觉得舒服,简单而省费。”从别方面来说,他缺少阔大。如谷崎润一郎以为如此纸屋中不会发生伟大的思想,萩原朔太郎以为不能得到圆满的恋爱生活,永井荷风说木造纸糊的家屋里适应的美术其形不可不小,其质不可不轻,与钢琴油画大理石雕刻这些东西不能相容。这恐怕都是说得对的,但是有什么办法呢。事实是如此,日本人纵使如田口卯吉所说日日戴大礼帽,反正不会变成白人,用洋灰造了文化住宅,其趣味亦未必遂胜于四席半,若不佞者不幸生于远东,环境有相似处,不免引起同感,这原只是个人爱好,若其价值是非那自可有种种说法,并不敢一句断定也。

日本生活里的有些习俗我也喜欢,如清洁,有礼,洒脱。洒脱与有礼这两件事一看似乎有点冲突,其实却并不然。洒脱不是粗暴无礼,他只是没有宗教与道学的伪善,没有从淫逸发生出来的假正经。最明显的例是对于裸体的态度。蔼理斯蔼理斯:英国著名的性心理研究专家,曾是弗洛伊德的追随者,一生著作宏富。周作人最喜欢他的《性的心理研究》中的思想。认为由于我们是永远处于过渡时代,最好是秉着中庸恬淡之风,平静闲和生活。在论《圣芳济及其他》(St.Francis and others)文中有云:

“希腊人曾将不喜裸体这件事看做波斯人及其他夷人的一种特性,日本人——别一时代与风土的希腊人——也并不想到避忌裸体,直到那西方夷人的淫逸的怕羞的眼告诉了他们。我们中间至今还觉得这是可嫌恶的,即使单露出脚来。”他在小注中引了时事来证明,如不列颠博物院阅览室不准穿镂空皮鞋的进去,又如女伶光腿登台,致被检察,结果是谢罪于公众,并罚一巨款云。日本现今虽然也在竭力模仿文明,有时候不许小说里亲嘴太多,或者要叫石像穿裙子,表现官吏的眼也渐渐淫逸而怕羞了,在民间却还不尽然,浴场的裸体群像仍是“司空见惯”,女人的赤足更不足稀奇,因为这原是当然的风俗了。中国万事不及英国,只有衣履不整者无进图书馆之权,女人光腿要犯法,这两件事倒是一样,也是很有意思的。不,中国还有缠足,男女都缠,不过女的裹得多一点,缚得小一点,这是英国也没有的,不幸不佞很不喜欢这种出奇的做法,所以反动的总是赞美赤足,想起两足自如霜不着鸦头袜之句,觉得青莲居士毕竟是可人,不管他是何方人氏,只要是我的同志就得了。我常想,世间鞋类里边最美善的要算希腊古代的山大拉(sandala),闲适的是日本的下驮,经济的是中国南方的草鞋,而拖鞋之流不与也。凡此皆取其不隐藏,不装饰,只是任其自然,却亦不至于不适用与不美观。不佞非拜脚狂者,如传说中的辜汤生一类,亦不曾作履物之搜集,本不足与语此道,不过鄙意对于脚或身体的别部分以为解放总当胜于束缚与隐讳,故于希腊日本的良风美俗不能不表示赞美,以为诸夏所不如也。希腊古国恨未及见,日本则幸曾身历,每一出门去,即使别无所得,只见憧憧往来的都是平常人,无一裹足者在内,令人见之愀然不乐,如现今在北平行路每日所经验者,则此事亦已大可喜矣。我前写《天足》一小文,于今已十五年,意见还是仍旧,真真自愧对于这种事情不能去找出一个新看法新解释来也。

上文所说都是个人主观的见解,盖我只从日本生活中去找出与自己性情相关切的东西来,有的是在经验上正面感到亲近者,就取其近似而更有味的,有的又反而觉到嫌恶,如上边的裹足,则取其相反的以为补偿,所以总算起来这些东西很多,却难有十分明确的客观解说。不过我爱好这些总是事实。这都是在东京所遇到,因此对于东京感到怀念,对于以此生活为背景的近代的艺文也感觉有兴趣。永井荷风永井荷风(1879—1959),日本小说家。1902年以受左拉影响的中篇小说《地狱之花》闻名。他的文笔圆熟,作品流露着缠绵悱恻的情调和色情趣味,在社会上引起一股享乐主义的潮流,他的创作也开创了日本的唯美派文学。1952年他获日本政府颁发的文化勋章,1954年被推选为艺术院会员。在《江户艺术论》第一篇《浮世绘之鉴赏》中曾有这一节话道:

“我反省自己是什么呢,我非威耳哈伦(Verhaeren)似的比利时人而是日本人也,生来就和他们的运命及境遇迥异的东洋人也。恋爱的至情不必说了,凡对于异性之性欲的感觉悉视为最大的罪恶,我辈即奉戴此法制者也。承受‘胜不过啼哭的小孩和地主’的教训的人类也,知道‘说话则唇寒’的国民也。使威耳哈伦感奋的那滴着鲜血的肥羊肉与芳醇的蒲桃酒与强壮的妇女之绘画,都于我有什么用呢。呜呼,我爱浮世绘。苦海十年为亲卖身的游女的绘姿使我泣。凭倚竹窗茫然看着流水的艺妓的姿态使我喜。卖宵夜面的纸灯寂寞地停留着的河边的夜景使我醉。雨夜啼月的杜鹃,阵雨中散落的秋天树叶,落花飘风的钟声,途中日暮的山路的雪,凡是无常无告无望的,使人无端嗟叹此世只是一梦的,这样的一切东西,于我都是可亲,于我都是可怀。”永井氏是在说本国的事,所以很有悲愤,我们当做外国艺术看时似可不必如此,虽然也很赞同他的意思。是的,却也不是。生活背景既多近似之处,看了从这出来的艺术的表示,也常令人有《瘗旅文》的“吾与尔犹彼也”之感。大的艺术里吾尔彼总是合一的,我想这并不是老托尔斯泰一个人的新发明,虽然御用的江湖文学不妨去随意宣传,反正江湖诀(journalism)只是应时小吃而已。还有一层,中国与日本现在是立于敌国的地位,但如离开现时的关系而论永久的性质,则两者都是生来就和西洋的命运及境遇迥异的东洋人也。日本有些法西斯中毒患者以为自己国民的幸福胜过至少也等于西洋了,就只差未能吞并亚洲,稍有愧色,而艺术家乃感到“说话则唇寒”的悲哀,此正是东洋人之悲哀也,我辈闻之亦不能不惘然。木下杢太郎在他的《食后之歌》序中云:

“在杂耍场的归途,戏馆的归途,又或常盘木俱乐部,植木店的归途,予常尝此种异香之酒,耽想那卑俗的,但是充满眼泪的江户平民艺术以为乐。”我于音乐美术是外行,不能了解江户时代音曲板画的精妙,但如永井木下所指出,这里边隐着的哀愁也是能够隐隐的感着的。这不是代表中国人的哀愁,却也未始不可以说包括一部分在内,因为这如上文所说其所表示者总之是东洋人之悲哀也。永井氏论木板画的色彩,云这暗示出那样暗黑时代的恐怖与悲哀与疲劳。俗曲里礼赞恋爱与死,处处显出人情与礼教的冲突,偶然听唱义太夫,便会遇见纸治,即是这一类作品。日本的平民艺术仿佛善于用优美的形式包藏深切的悲苦,这是与中国很不同的。不过我已声明关于这些事情不甚知道,中国的戏尤其是不懂,所以这只是信口开河罢了,请内行人见了别生气才好。

我写这篇小文,没有能够说出东京的什么真面目来,很对不起读者,不过我借此得以任意的说了些想到的话,自己倒觉得愉快,虽然以文章论也还未能写得好。此外本来还有些事想写进去的,如书店等,现在却都来不及再说,只好等将来另写了。

廿五年八月八日,于北平

(选自《瓜豆集》,岳麓书社一九八九年版)

编后小语:

追怀是通向过去的桥梁。追怀时总会心潮澎湃,浮想联翩,情怀万种,思绪千头;追怀好像面对荧屏,很多的往事可以重现;追怀好像聆听音乐,许多的乐曲可以重奏;追怀好像翻阅日记,很多的旧梦可以重温……

而“古旧的追怀”实在是中国知识分子灵魂中潜藏最深、也最坚实的倾向,是他们共同精神生活的重要一部分。他们对于物质生活的要求并不高,而精神生活却是他们的命脉。他们往往通过文字去构建精神的家园,通过追怀去找寻情感的慰藉,艺术地去理解生命的真谛。

本文是周作人追怀东京的一篇“闲适”散文,蕴涵着丰富的审美内涵,态度谦和,文字平和,情感直率,有一种淡淡的喜悦。

他对“东京的怀念差不多即是对于日本的一切观察的基本”,“原是身边琐事,个人偶感”,“只从日本生活中去找出与自己性情相关切的东西来”。这种谦和的态度让我们感动。

他一直说,他把东京当做“第二故乡”,他对东京的感情远胜于他曾经长久居住过的杭州、南京与北京。因为他“就喜欢在东京的日本生活,即日本旧式的衣食住。此外是买新书旧书的快乐……”因为和服,食物的素质,房子的简易、适用,清洁、有礼、洒脱的习俗等。这种直率的情感让我们欢喜。

文中多次的引用大段文字,一则出于表达的需要,使得内容充实,另一方面其实它们本身也是一种追怀与思索,是对日本文化的追怀与思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