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教材教辅中学文学读本(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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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二十八年的额吉(2)

如今小黄驹子长大了。我走到水井旁边,看见黄儿马领着一群骒马,慢慢踱来饮水。正是傍晚时分,曝烤的毒阳终于黯淡了。空气凉爽,我随着艾洛华哥,徒步向乔布格的方圆四方散步。他讲了一些额吉临终前的情况,我默默地听,知道额吉临终结束得很快,没有太多折磨。

漫长的、情义的体验呵,你使我复杂了。

幸亏我把她和艾洛华哥硬逼着,来了一趟北京。这么想不知对不对,我似乎认为,那也许多少可以算是一个报答。她毕竟玩了一趟北京;若是没有这么一个小小的报答,今天我实在无地自容。

那件事漫漶迷蒙,记不起细末。于是想起额吉离开北京后,我曾经写过一篇东西。找出一九八七年的《北京草原》,翻看着觉得恍如隔世。可能是由于不满意自己旧作中意识流变体字的败笔吧,这篇记录没有收进任何集子。

发黄的旧杂志里的字,使我不住地吃惊。那时,由于傻,由于没有心事压迫,我写得多么轻松自如。只后悔那时一头钻进“小说”,而懒惰地不愿细细实录。我怕叙述;娓娓道来的文体,好像只属于另外一类作家。记得我和谁说过,我说我额吉来北京那些天的件件小事,每天每时都是珍贵的文学。

此刻虽然是机会,我还是没有心思回头补记。我不愿唠叨额吉访问北京的日程表。读着那篇随意至极的小说,又觉得正因为傻而无心,它才有点意思。

艾洛华哥好不容易才大着胆,咬了熊猫形状的冰棍。额吉在厨房好像又被复查阶级的工作组拦截,紧张地大喊我的蒙古名字——她不敢关掉煤气。八十年代的北京公共车上,还有人给少数民族的老太太让座。那可怕的苦夏,柏油路溶化得粘着咬着鞋底子。在北海公园的树阴下,额吉和咯咯大笑的女儿玩耍。一个老外带着个翻译围着我们转悠。那翻译一脸给土著施恩的表情,过来问能不能让额吉和那欧洲老太太合影,我恶狠狠地说:NO!

我教会妻子三句蒙语:额吉,我走啦(早上上班时用);额吉,你们今天过得好吗(晚上回来时用);还有最重要的是:额吉,多吃!小女儿那时才三岁多,被我训练得一会儿扑过去亲额吉脸一口。我们在三里屯的简易楼里,邻居家家赞叹我招待插队的房东;这一点,够人民子弟兵们学上两辈子。因为此刻我又想邀请艾洛华哥来北京,估计若想穿着蒙古袍子住进我军的大院,大概要先受上一个月的“政审”和“安检”。一想用蒙古话说这两个词儿我就恶心。

和牧民住进北京的简易楼,那滋味比住进蒙古包还特别。虽然没有门栏外的牛犊和狗,没有视野尽头的地平线,可是额吉在北京必须依靠着我。从开煤气到关电灯,我像真正的儿子一样照管一切。吐木勒,吐木勒,她总在不停地叫着我的蒙古名字,叫得我美滋滋的。她对我说的话,比在草地的几年还要多。我多么喜欢她那无奈的、一切任我怎么办的神情呵!

最遗憾、最最遗憾的是,差一点我就能使额吉见到班禅!

我有一个要好的藏族作家朋友。他和班禅额尔德尼喇嘛有密切的联系。额吉尚未驾到北京时我们就商量好了,一定让班禅接见我额吉。那将是多么快乐的一场民族大团结呀!更重要的是,我要让整个乌珠穆沁,让党委书记和葛根活佛,都羡慕他们从来不放在眼里的额吉。

准备一直顺畅,班禅活佛的平易非常有名。

可是,就在额吉抵达的前两天,活佛远行青海教区。那时家家都没有电话,可是跑一趟和平里好像不费事。反正每一两天,我就和朋友联系一次。“佛爷还没有回来。放心吧,一回到北京马上通知你。”可是日子一天天过去了,“怎么还没有回来呢?奇怪!”最后朋友的老婆、朋友的朋友,好几个相关的藏族朋友都为我们着急了:“还没有回来!怎么办呢!”

最后的两天绝望了。我对哥哥和额吉,可怎么解释呢?我的心淹没在一派憾意里,那股可惜劲儿和原来盘算的快活一样强烈。直至多年以后的今天,我突然觉察到,当时额吉并不叹息,就像开始也没有兴奋一样。她只是默默等待,不奢望,不显露。最后不如愿时,就像没有盼望过一样不动声色。

倒是实现了两位母亲的会见。

我心里充满独自的欣赏,瞟着她们。我喜欢这罕见场面,因为我而出现了。在那个炎热的夏日,母亲和额吉紧挨着,她们都不知说什么好。我催促着,聊吧,有我当翻译。可是她们只是静静坐着,费力地笑着,对着面前丰盛的筵席。她们比平日更少言寡语,好像只是坐等我的下一个行动。显然她们都意识到了:既然眼看着花儿结了这么大的苞蕾,那么它反正是要开放了,而且最后会结下果实。显然她们对花朵和果实感到忐忑不安,她们似乎都担心我这么与众不同。

我长久地注视着她们,揣摸她们的心情。谜底究竟是什么呢?

随着对突厥源流的了解,我对蒙古草原的理解日益广义化。我逐渐有了一些把握。但是从细末和广度,在两处察觉到优势的我,心底却鼓动起离别的欲望。我寻觅着新的出发,准备铺洒过去的,是一种双数的感情。

后来,而且是在遥远的日本东洋文库,有一次学习回鹘文养子文书,我突然意识到,养子的观念和习俗在北亚草原的普遍。

养子,teJēˇsen hǖ,这是一个多么语感温暖的词汇!后来我便半是认真地,用乌珠穆沁口语里的这个词自喻。

其实,连真正的抱养也未曾有过。只是挨着冻羊粪燃起的炉火,睡前要由额吉掖紧皮被。只是那个苦恼人的年代,它一下子就把人扔进草海,扔到了这乔布格的营盘上。一切都在这个营盘上实现了:那毡片磨烂的我们的家,那种非常接近了家庭关系的加入和承认。不,我再不能容忍什么民族学、社会学、人类学。我不能容忍用“调查”替换这种关系,我不能容忍凌驾民众的精英发言。

如同你,蹒跚走完自己的路,哪怕一生穷愁潦倒。不去向世界开口,追逐着水草变移和牛羊饱暖,径自完成自己的生命。这才是作为人的存活,才值得为之生死一番。反之,屈从官宪媚权拜金,在别人制定的模式中蝇营苟活,那是腐烂和失败,是可笑的自虐。

你逝去了,像早晚会发生的一样,像牧草枯荣一样。你的文明里没有吊孝,我赶到乔布格,是与你别离呢,还是最后和你重聚?

我没有解决关于文明发言人的理论。不过我想,也许我用一生的感情和实践,为解决这个问题提供了参考。

一切都过于私人化了。

即便在告别的文字里,额吉,我不愿渲染你的故事,抛出去供外人围观。作家的水平,就在于写与不写之间。我要执行守秘和规避的原则。我总在琢磨——你和人民的沉默。你可以安享你的安宁,你是我独自继承的遗产。我谨在这里向你道别,并遵守这个约束。

牵着马,散步在乔布格的旧营盘上,我悄悄数着。二十八年,居然真的有了二十八年。我突然觉得它是一个天成的题目。我决定写一首蒙文的诗歌。就像最初我套用民歌《诺加》,填写了作家生涯的第一笔一样,我企图用《厄鲁特》的格式,写一首总结的蒙古歌。

用诗表达的企图,连贯了二十八或者三十年。不用说那个《人民之子》(应该译成“平民之子”,蒙语……算了吧)——八十年代我还曾准备使用全部蒙文“白字头”的排列,写一首长诗,后来当然由于能力不足而放弃。那里面有“赞颂恩情家乡的歌这么多呵,而宽阔的草原,沉默沉默”;还有“已经衰老青春不逝,这是什么病呢?更细数的话,我并不是从你所生”等等句子。

不能的我已经不想强求。总结的话不及早说,等机会遗失殆尽要后悔。用尽字母表的豪华设想是不现实的,然而,我毕竟是我,我要用她的话语,留下几句。我应该为这一切,留下几句蒙文诗。

念头袭来的当夜,我睁眼望着天窗,失眠了。睡着前我已经默哼着,做出了几个小节,次日早晨我把它们追忆着抄到纸上。那一次剩余的草原日子,我是沉浸在头韵和比兴里度过的。回到北京后我以为马上可以收尾,并且已经准备向第一次我发表作品的蒙文刊物——《花的原野》投稿。

但是到了第二年,我决定把它带回草原去再改。在聚会的席间,我也曾经忍不住唱起过它。虽然屡屡修改,它一直停留在未完状态。此刻已是从一九六八年计数的第三十个年头,《二十八年的额吉》还没有写完。我喜欢在夜深时拿出它来,字斟句酌一会儿,渐渐沉入幻境。我喜欢反复地,在韵脚、对仗、一个个质感音声不同的单词里徘徊。除了叹息修养的欠缺,我逐渐发觉了:其实我想表达的,在题目里就表达完了。额吉,额吉,其实我用小说、用散文,还觉得不够而要用诗表达的,只是“额吉”而已。

我打算在这篇散文里录下几节,充作束尾。

最后挑了四节八句。我决心这一次做到语言的严谨,绝对不能再让转写乱七八糟。果然,请一位蒙古族的长辈帮助校对转写的时候,他也觉得费力:使用书面语和标准的蒙文诗律吧,作者我首先感到别扭。合乎语法的句子陌生并且转义,好多词儿都不是我会说的了。最后,他说,你干脆就直接转写乌珠穆沁口语吧!

他的话,突兀地使我想起学《蒙古秘史》时,读过的一句费解的话:“它是把口语直接写进去的书”,寻思着觉得新奇。此刻写下的,是经过蒙古族专家校对,但是与辞典不尽相同的、我用乌珠穆沁口语写的几句小诗。我写着,不禁觉得这一切实在太难得了,心里涌漾起舍不得的感情。

以下就是这几句诗的蒙语转写,以及字面的汉语直译。

Arban jˇurγanu saranu gegen tangās orojˇu irele

Alhun alhun tanu aisui jˇamdusün boijˇiγsan bi mn

十六的月光,从天窗那儿射进来

一步步接近了你的路上,长大的是我

Horin naiman jˇilün tere nutuγtu mori mini jˇoγsōd yabuhu ügei

Hūcˇiniyan emüsügsen ta bol aγū tōnu dotura baina

二十八年前的旧盘上,马儿停住不走

衣着褴褛的你,是在伟大的数中

Cˇulūtai obōyin dōγur bol angkanu Güngse mn

Cˇimayi amujˇūlsan Süme nadadu sayihan nggetai

有石头的敖包下面,是以前的公社

使你安宁了的庙宇,在我眼里颜色好看

Harihu edürtü holayi harād dabhur dabhur ūl

Halūn cˇējˇinü dotorās jˇhen uilajˇu baina

离去那天向远眺望,一层层的山连山

滚烫的胸膛里头,正柔软地哭着

一九九六、一九九七年腹稿于内蒙

一九九八年四月写成于北京

(选自《大陆与情感》,山东画报出版社一九九八年版)

编后小语:

一个披戴了黑色盖头正在叫卖的穆斯林妇女。

“知道张承志吗?”

“呕喳喳,知道呗,他是为我们回回写书的那个,知道呗。”

“读过他的书吗?”再问。

“不认字。”穆斯林妇女答道。

的确,是否能得到文盲的赏识,这可能永远都无法成为文学事业成败的绝对标准。在很多人眼里,这最多也只能算是一种生命的成功。可是,文学是不是生命呢,这个问题,比起“绝对标准”,更值得思考。

正如文中所讲:

更重要的是,我要让整个乌珠穆沁,让党委书记和葛根活佛,都羡慕他们从来不放在眼里的额吉。

对此,作者在《一册山河》中,以一篇《人道与文化的参照》表明了立场:

“对我来说,我阅读的外国文学作品于我的影响不是技术,而是立场与文化。”

“我作为一个知识分子,一定要找到与底层民众结合的形式。”

“文学的圣殿里,就终极意味而言,容不得一个作家的一点作伪。”

在一本散文集的编后记中,作者也曾动情地说道:“只追求——新意的真知,美好的文章,只求在滔滔的洪水中,做一块思想自由的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