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籍墨学十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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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墨子之政治学说(2)

《孟子》曰:“争城以战,杀人盈城;争地以战,杀人盈野:”则春秋之末,战国之世,其战祸之剧,杀人之众可知。此岂非与墨子兼爱之说最相反者乎?故墨子于此最为痛恶,视同盗贼。《天志·下篇》云:“今知氏,大国之君,柱按:知通之氏通时详拙著《闲诂补正》。宽然者曰:吾处大国而不攻小国,吾何以为大哉?是以差论蚤牙之士,孙云:蚤非攻并非爪。比列其车舟之卒,以攻伐无罪之国,入其沟境,刈其禾稼,斩其树木,残其城郭,以御其沟池,焚烧其祖庙,攘杀其牺;民之格者则劲拔之,不格者则系操而归;丈夫以为仆圉胥靡,妇人以为舂酋。则夫好攻伐之君,不知此为不仁义,以告四邻诸侯,曰:吾攻国覆军杀将若干人矣。其邻国之君亦不知此为不仁义也,有具其皮币,发其处,孙诒让云处当作徒遽,国语、吴语云:徒遽来告。韦注云:徒步也,遽传车也。使人飨贺焉。则夫好攻伐之君,有重不知此为不仁不义也,有书之竹帛,藏之府库。为人后子者,必且欲顺其先君之行,曰:何不发吾府库,视吾先君之法美,必不曰文武为政者若此矣。曰:吾攻国覆军杀将若干人矣。则夫好攻伐之君,不知此为不仁不义也。其邻国之君,不知此为不仁不义也。是以攻伐世世而不已者。此吾所谓大物则不知也。

所谓小物则知之者何?若今有人于此,入人之场园,取人之桃李瓜姜者,上得且罚之,众闻则非之。是何也?曰:不与其劳,获其实,已非其有所取之故,而况有踰于人之墙垣,抯格人之子女者乎?与人之府库,俞云:乃穴字之误。窃人之金玉蚤絫者乎?王念孙云:蚤众当为布,盖缲之偕字。与踰人之栏牢,窃人之牛马者乎?而况有杀一不辜人乎?今王公大人之为政也,自杀一不辜人者,踰人之墙垣,抯格人之子女与人之府库者,窃人之金石蚤絫者,与踰人之栏牢窃人之牛马者,与入人之场园窃人之桃李瓜姜者,今王公大人之加罚此也,虽古之尧舜禹汤文武之为政亦无以异此矣。今天下之诸侯,将犹皆侵凌攻伐兼并,此为杀一不辜人者数千万矣?此为踰人之墙垣,格人之子女者,与人府库,窃人金玉蚤絫者,数千万矣;踰人之栏牢,窃人之牛马者,与入人之场园,窃人之桃李瓜姜者,数千万矣;而自曰义也。故子墨子曰:是蕡我者顾千里云:我当为义。柱按:蕡读为分。则岂有异是蕡黑白甘苦之辩者哉!今有人于此,少而示之黑谓之黑,多示之黑谓白;必曰:吾目乱不知黑白之别。今有人于此,能少尝之甘谓甘,多尝谓苦,必曰:吾曰乱不知其甘苦之味。今王公大人之为政也,或杀人,其国家禁之;此蚤越戴望云:三字有脱误。有能多杀其邻国之人,因以为文义。王云:文当有大。此岂有异蕡黑白甘苦之别者哉?”

此文摹写好攻伐者之心理,可谓毕肖。战胜之功,为攻伐者最荣誉之事,而墨子乃以入人场园,窃人桃李,踰人墙垣,抯格人子女,人府库,窃人金玉等比之;明其罪恶尚当千万倍于此;谓痛切之至矣。语曰:“窃者诛,窃国者侯;侯之门,仁义存。”墨子其有见于此者邪?

虽然,墨子非攻之说,善则善矣,其竟可以实行否邪?周室既衰,封建制度,流弊已著。强兼弱,众并寡,已成为战国之风尚。墨子孟子之徒,虽日为罢兵之运动,其奈当时之军阀何?故卒之亦绝不能收效,而攻战日甚。于是韩非之徒出,受墨子尚同之影响,以为非中央集权,不可以言治;非实行武力竞争,不足以谋生存。故韩非《显学篇》云:“敌国之君王,虽说吾义,吾弗入贡而臣;关内之侯,虽非吾行,吾必使执禽而朝。是故力多则人朝,力寡朝于人。故明君务力。夫严家无悍虏,而慈母有败子:吾以此知威势之可以禁暴,而德厚之不足以止乱也。夫圣人之治国,不恃人之为吾善也,而用其不得为非也。恃人之为吾善也,境内不什数;用人不得为非,一国可使齐。”

《五蠹篇》云:“上古竞于道德。中世逐于智谋。当今争于气力。”

此韩非中央集权,武力竞争之说也。至李斯而加甚。遂专从事于武力统一,夷灭诸侯,以收中央集权之效。是墨子消极之政策,未能行;而积极之政策,乃大行于秦,以成秦汉以后之一大变局也。

至于节用之主义,实本兼爱而生。盖必其人能节用而后有牺牲之精神以兼爱人也。然墨子之节用论,却未尝明言此,其持论大抵为君上而说。《辞过篇》云:“古之民,未知为衣服时,衣皮带菱,冬则不轻而温,夏则不轻而清;圣王以为不中人之情,故作诲妇人治丝麻捆布绢以为民衣;为衣服之法,冬则练帛之中足以为轻且煖,夏则绤之中,足以为轻且清,谨此则止。故圣人之为衣服,适身体,和肌肤而足矣;非荣耳目而观愚民也。当是之时,坚车良马,不知贵也;刻镂文采,不知喜也;何则?其所道之然。故民衣食之财,家足以待旱水凶饥者何也?得其所以自养之情而不感于外也。是以其民俭而易治,其君用财节而易赡也。府库实满,足以待不然。兵革不顿,士民不劳,足以征不服。故霸王之业可行于天下矣。当今之主,其为衣服则与此异矣;冬则轻煖,夏则轻清,皆已具矣;必厚作敛于百姓,暴夺民衣食之财以为锦绣文采靡曼之衣,铸金以为,珠玉以为珮,女工作文采,男工作刻镂,以为身服;此非云益煖之情也,单财劳力,毕归之于无用也。以此观之,其为衣服非为身体,皆为观好。是以其民淫僻而难治,其君奢侈而难谏也。夫以奢侈之君,御好淫僻之民,欲国无乱,不可得也。君实欲天下之治,而恶其乱,当为衣服不可不节。”

其余论宫室饮食舟车等,大意均略同。文多今不备录。《节用》上中二篇,所陈亦大氐不外乎此。墨子以奢侈为致乱之源,节用为救乱之本,可谓切中之极。盖俭则有余,有余则能相让。奢则不足,不足则必出于争,此大夫所以相乱家,诸侯所以相攻国也。乌能兼爱乎?

虽然,墨子之节用,其于一切服用。皆取其便适,而绝不为荣观,其说果可以行否乎?曰:必不能。是何也?曰:凡有生之物,莫不有求美之性。盖宇宙之生物,原于太阳之力。而太阳者,天下之至美者也。故植物之花叶,禽兽之羽毛,莫不各力呈其美。而人类则自利用衣服以后,除须发之外,皆已丧失其天然之美,故必以人力之美继之;此自然之势也。是故或为宫室服用之美,或为言语文字之美,所美不同,而为美则一也。今墨子必以为用而已,凡为荣观者,皆务去之,则是拂逆生物之性者也,其可行乎?吾尝以谓人类之进化,惟赖其有求善求美之性;有求善求美之性,故有艺术,而一切士农工商之业均日进而不已;此泰古之质朴,所以进而为今日之文明也。若墨子之说,殆不容人间有美术之观念;姑勿论其事必不能行,藉令能之,则虽谓今之世犹泰古之世,可也。

然则谓墨子之说,乃大谬特谬可乎?曰:是又不可。墨子谓:“古者节俭,故民得其所养之情,而不感于外”;此语实能道出为治有提倡节用之必要。盖在上者不奢侈,则用于民者少而民用足;不示民以奢侈,则民不逐于奢侈,而用易于足;则民何为而不易治?反是,若在上者务为奢侈,则必多取于民,而民困于赋敛,而用不足矣;又示民以奢侈,则民争相傲效,而用亦益感其不足。如是,则小之必如孟子所谓上下交征利而国危,大之则必酿成今日之阶级战争矣。《老子》第七十五章云:“民之饥,以其上食税之多,是以饥?民之难治,以其上之有为,是以难治;民之轻死,以其上求生之厚,是以轻死。”

老子所谓求生之厚,谓在上者生活程度之高也。在上之生活程度既高,则食税安得不多乎?且在上者之生活既高,在下者又安得不相随而高乎?既相随而高,而在上者又复多取之,使不得达其谋生之道,又安得天下之不乱乎?吾尝谓今世科学之发明,即本于人类求善求美之性质而来;然继长增高,结果实不免于奢侈。盖机械发明,工厂发达,经济集中,富者累千万,而奢侈相高,于是贫者之生计日感穷蹙。是前有奢侈之诱其心,后有饥寒以促其变;机械之观念既日深,而恩情之观念逐日薄;呜呼!此世界阶级之大战所由起欤?墨子云:“以奢侈之君,遇好淫僻之民,欲国无乱,不可得也。”其有见于此乎?嗟乎!科学者,完成世界阶级之工具者也,而其结果乃酿成世界阶级之大战争,为阶级革命之起因,盖导民于奢侈之过也;是岂科学家所及料者哉?科学者本于人类求善求美之性而已,而结果乃为人类战争之原。《老子》第二章云:“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矣;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矣。”

斯言岂不信乎?然则去美善则拂性而无进步,求美善则奢侈而起战争。孔子曰:“奢则不逊,俭则固。”此中庸之道,所以要欤?又曰:“礼与其奢也宁俭。”必不得乎中庸,则居奢侈之世,提倡墨子之节用,亦息争之道欤?

要而论之,墨子之政治,除尚同为干涉主义,为积极主义外;其余盖偏归于消极主义,即如兼爱,固以积极矣;然究而论之,人人能自爱,更何待乎人之爱己?则兼爱者,亦徒就人之不能自爱者言耳,谓非近于消极,不可得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