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无话,直到那三面环山,仿佛世外桃源一样的地方映入眼帘。醒在多少岁月浮沉、兴亡如梦里的古城墙自有一种安然从容的气质。
“喜欢这里?”俞城问。我答“喜欢”,他脸上终于有了浅浅的笑意:“很早就想带你来这儿,不过你最近似乎很忙。”他从背包里摸出一个精致的信封塞到我手里:“我们班杨雨姗托我转交你。那个……其实她之前还给了你一封,被我不小心弄丢了。”
我像做了错事般把信胡乱揉进口袋,俞城说:“看看好了。”于是我把信摸出来当着他的面撕碎说:“那就不看了。”其实杨雨姗不止托俞城带过信,递到我手里的也有好几封了,我早已委婉的表明态度,她还是很坚持。碎片丢弃在风中,雪花状的从城墙上飘洒。“你污染环境。”俞城没什么表情,但我感觉他的眼睛在笑。
我问杨雨姗喜欢我什么?我可以改。谁知她脸不红心不跳的回答:“一切。”
俞城掏出个数码相机与我合影,他搜肠刮肚给我讲笑话,趁我乐出鼻涕泡的时候喀嚓了一张。他的手自然而然的环过我肩膀,那一瞬间,我听到自己心跳如鼓。
“孟迦,我们还是不要来往了。”俞城突然说,“和你在一起我觉得很辛苦。”
在我说话如同兵器的那段时间,什么恶毒的话我都听过,奇怪的它们都不如俞城这轻描淡写的两句四两拨千斤,我是说——更能撕裂这胸膛。我点点头:“好。”沿着城墙往下跑,石阶级级,差点跌倒,
我知道我是个笨拙的人,可是为了不辜负他的好心,我也在改变……有一种所有努力都被否定的感觉。迎着风,我脸上湿了一片。
不知什么时候俞城追了上来,他拉着我胳膊说了许多,一直说。
“我其实很后悔让你变得如今这么受欢迎,我想你只和我一个人说话,其他人都不要理,也只有我懂得你就好,反正我会无微不至的照顾你一切情绪。”
“可我唯有沉默。只是看着你什么也不能做,不能祈求和奢望,真难受。”俞城紧张的看着我:“你会觉得我恶心吗?”我微笑:“不。”
【陆.凉月光】
山上有人开垦农田,种植下玉米,被俞城掰下两只,我赶紧抖开他的背包把玉米塞进去,被农民伯伯看见只怕会挥舞锄头镰刀和我们决斗。在我鄙夷的视线中,俞城把手腕上的江诗丹顿抹了下来用玉米叶包好,放在了那株被摘走两个果实的玉米下。我俩回家在燃气灶上面,用筷子串着把玉米烤了吃了。得,这绝对是我吃过的最贵的玉米了。
晚上我们爬上楼顶,和一只肥嘟嘟的虎斑猫一起晒着苍凉的月光,月在烟云中穿行,空灵飘渺,一切似幻似真。
房间里信号不好,这会儿来到开阔的高处手机立刻开始闪烁,杨雨姗发来短讯邀我下周参加她的生日party,我不去,还是祝她生日快乐。她打来一个哭泣的符号表情:“那我取消party,和老朋友去外地玩。”
手机突然被抢走,在清冷月光下划过一道弧线落进了小区的人工湖。俞城一副土豪劣绅样儿让人恨得牙痒痒:“这号码不能用了,明天我赔你手机,再替你销户顺便办张新卡,一条龙服务。”我心有不甘,昨天才充了五十块钱……
我给母亲发信息报告新号码,她一个电话打过来把我骂得奄奄一息:“你知道这两天一直打不通你电话妈妈我有多担心?”我傻笑。“咦?我儿子是不是恋爱了?最近阳光很多啊。”我不咸不淡的说:“妈妈,我最不需要的就是爱情了。”她有点歉疚:“我和你爸的事给你造成了很大的伤害吧?”“都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就别提了。”她踟蹰着说,“其实儿子,妈是想告诉你你刘叔生意做佘了本,你高中毕业如果还想念大学的话,妈妈可能爱莫能助了……”
放学后俞城留下陪我做清洁,看我脸很臭把我审问了一番,我据实以告,他安慰似的抱了抱我肩膀,检查扫除情况的班主任就在这节骨眼上推开了教室后门……我们仨都僵硬掉了,然后我发现老师肩膀上还探出一只看热闹的脑袋——杨雨姗的脑袋。
我们一口咬定是推门进来的刹那,班主任的眼睛借位取景产生了错觉,她将信将疑。老班没有深究,让我们好自为之,然而不幸的是她和俞城的母亲是老同学。
俞城从学校消失,杨雨姗的短讯无孔不入的塞满了我新手机的收件箱。她几乎把知道的贬义词都拿出来骂我,见我不为所动又施苦肉计央求我能否实现她一生一次的心愿:“不要把自己拖入黑暗境地好吗?能不能不要和俞城在一起?”
【柒.奈何禅】
几天后俞城神色疲惫的出现,它在家里被三堂会审。而我们的事不胫而走,同学看我的眼神都怪怪的,一个之前关系还不错的女生隐晦的说:“那女人很好强的,她得不到的宁愿毁掉也不会便宜别人。其实我也不相信你是……但你如果不让她如愿,她还会继续散布谣言……”
我也学会了在生气难过时像俞城一样无所谓的笑笑,但我想到那些五花八门的目光俞城也同样接收到了,他们同样在他经过时窃窃私语、冷笑,或朝地上吐口水,心里就一阵紧窒。
可俞城总是露出若无其事的笑脸,仿佛那些尖锐都不存在。有天他躲在洗手间给他最好的哥们打电话:“家里天天逼我,可没想过放弃,我有预感一旦软弱,就要永远失去孟迦了。”对方问了什么,俞城答是,说不好意思以前没有告诉你。然后电话就断了,断得那么突兀。俞城出来时依旧对我笑,我看见了他眼里的一抹凝色和笑容里的荫翳。
“不要离开我,我真的只有你了。”他说。
几天之后杨雨姗的名字出现在航空公司提供的遇难者名单里,她搭乘的去往旅游景点的飞机出了事,而第二天就是她十八岁生日。我想起她“一生一次的心愿”,登时脊背冰凉。
我拿着手机爬上楼顶,果不其然收到了延迟的短讯:
“我好害怕,他们都在尖叫,我觉得再也见不到你了……”、“至少实现我的心愿吧,反正你们不会幸福的”,最后一条是“我爱你”。
有什么东西潸然而下,砸在手机屏幕上,氲开透明的烟花……我主动拨打了一个星期以来一直坚持不懈的打来,却一再被我掐掉的号码。
大概是最后的时光了,但俞城全然不知。我笑嘻嘻的对俞城说:“我们面临那么大的压力,以后可能会分道扬镳,然后你要找个漂亮点的女朋友哦。”俞城像是开玩笑的说:“那样我会死掉的。”我连呸了几声:“真不吉利。”俞城也笑眯眯的:“不信我妈可以拆散我们试一试。”
我真的是不信的。父母由如胶似漆到乌烟瘴气,我日日耳濡目染,教我如何相信这世上还有什么至死不渝。我受不了一个母亲天天声俱泪下的控诉我将她儿子引入歧途,毁了他的锦绣前程,还害怕刚刚抓住的一点人世温暖又变成了永生的嘲笑与白眼。
俞城的母亲对我了解得透彻,雪中送炭的赠我三万大学学费,条件是我要留个纪念给他冥顽不灵的儿子。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多么天经地义,相机镜头前,我拿着一叠粉红钞票灿烂的笑。
【捌.不分】
我卖掉了在F市的房子,不声不响回了家乡,到矿区子弟学校上学,什么也不想的努力读书。其间收到过俞城的一封信,信里只有一张照片,一句话。我没回他,因为我已没脸再和他说话。
再回到F市已是一年多之后,这里我无亲无故,没处可去,漫无目的闲逛了一圈,脚像自己会识路的又迈向了那个人家的方向。我蹲在他家对面行道树的后面,也顾不上路人像看外星人一样的看我。今天星期三,我们学校因为开运动会放假,他们学校还在上课吧,我觉得坚持不懈的守株待兔或许能等到他。
我不打算做什么,远远看他一眼已经足够。
“你在这里做什么?”背后突然响起一个声音,是个有点面熟的中年妇女,在她叹气的时候我想起,她是俞城家的保姆李婶,“如果你是想见小城,那就跟我走。”
她拎着保温桶蹒跚带路,我们就这么一路走进了省医院。单人病房里我见到了俞城,一根淡绿色的供氧管插进他的鼻孔,那曾尘封着明珠的眼睛此刻全然无光的怔怔看着天花板。
我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叫他的名字,或是碰他,苍白的面容上都没有任何表情。
“四个月前小城就躺在这里了,他等你的回信等了将近一年,是寄的挂号吧,他到邮局查询回来就不对劲了。”李婶略带埋怨的口吻让我无法直视她的眼睛,“他是从家里的凉台跳下来的,砸碎了下面的天井雨蓬,医生说不死已经算命大了……”
巨大的心痛迅速的将我击垮,我握着俞城遍布针孔枯瘦的手,除了不停流泪什么也做不了。
李婶看我一眼,有些凹陷的双眼无声的涌出泪水,“其实你不来,俞城的母亲也打算去找你。陪陪小城吧,毕竟他那么想见你。也不是没有听说植物人被唤醒的事……你来了小城会很高兴,就算他说不出,我觉得他也是知道的……”
——由于脑部严重损伤,俞城进入了不可逆的深昏迷状态。我又回到了F市,决定高中毕业去读技校,完了找份工作养活自己就成。我把全部的钱都给了俞城家,希望能帮他们承担一点天价的医疗费,虽然他家不缺这钱,但这么做能让我稍稍心安。
这晚,皎洁月光透过蓝色的窗洒在俞城消瘦的侧脸,一路温柔的银色,伸手擦掉把流质食品一点点沿着他牙缝喂进去而渗出的液体,嗯,很完美,他好像一尊最无可挑剔的神像。
潦草的青春岁月里我们执拗却弱小,在面临各种选择时,尽管是迫不得已做出的决定,取舍之间,已伤害了最爱的人。我不要他独守此地,一生心疼。就借我这片月光吧,这座城,再借我他的一生。无论他是永远沉睡,还是会涅磐重生般的醒来,就在下一个清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