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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兰亭一夜忆陆翁

兰亭一夜忆陆翁

“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急湍,映带左右。”

公元353年的暮春,在烟雨江南绍兴兰渚山畔的兰亭,一代书圣王羲之邀集了友人谢安、孙绰等42人在此曲水流觞、饮酒赋诗。为纪念这次修禊雅集,王羲之挥笔写下了日后被尊为“天下第一行书”的《兰亭序》。从此,兰亭成为闻名遐迩的书法圣地。

1981年4月7日,绍兴市邀请了全国五十多位书画家举行了首届“兰亭书会”,这是一次现代书法史上的盛事。这次书法“朝圣”,标志着一个书法新时期的到来。参加书会的有蜚声艺苑的沙孟海、陆俨少、田桓、钱君匋、费新我、程十发、邓白及郭仲选、沈定庵、刘江、侯镜昶、萧平、朱关田等。我与兆基、茗屋兄亦躬逢其盛。最令人难忘的是在这次雅集上,我有幸与当代著名山水画家陆俨少先生做了一次春夜长谈。

魏晋时期,诚如鲁迅先生所言是“人的觉醒”与“文的自觉”的时代。当年王羲之与友人的兰亭修禊雅集,乃是一种民俗。“是日也,天朗气清,惠风和畅。”那“一觞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的诗意,那“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的潇洒,那“虽取舍万殊,静躁不同,当其欣于所遇”的豪放,都在“矫若陆俨少游龙”的笔墨中得到了酣畅淋漓的抒发,由此孕育了独特的兰亭文化,传递了一种深邃的笔会人文精神。

而1981年,是一个相当特殊的年份。尽管当时已大地春回,改革开放的春潮亦在萌发涌动,但十年浩劫所造成的极大创伤很难一朝平复,当时的艺术家聚会及文化活动是不多的。正是在这样一个背景下,以沙孟海、陆俨少领衔的书画家们相会在兰亭鹅池边,重祭书圣,再续笔会,使灾难深重的艺苑拨乱反正、重吐芳华,自然是振兴之举。由此开创了新时期书法界“人的觉醒”和“笔的自觉”的时代,从而将“兰亭书会”延续至今,影响遍及海内外。

那时绍兴刚刚撤县建市,沙孟海、陆俨少等老先生和我们一样,都住在离兰亭不远的原县委招待所,条件很是简陋,没有电视,也没有空调。记得那天吃过晚饭后,我见时间还早,就到陆俨少先生的房中小坐。衣着朴素、为人和善的陆师母热情地为我倒了一杯茶。我问陆先生近来身体如何?陆先生用浓重的上海嘉定口音说:“还可以,只是现在还有些春冷,因此支气管有些发炎。”难怪陆先生在外套外,还裹着一件厚厚的呢大衣。接着他又补充说:“这次兰亭书会我还是要来的,借这个机会,会会多年未见的一些老朋友。”十年动乱中,老艺术家深受其害,而今他们能劫后重逢,自然是难得幸会。因此,我在兰亭书会开幕式上见到陆先生拉着费新我先生的手久久没有松开。

“陆先生近来在忙些什么?”听了我的问话,陆先生答道:“哦,接下来在5月份我在香港要办个画展。”接着他感叹地说:“平时画画还可以,办画展许多画放在一起就要有变化了,所以要动些脑筋,蛮吃力的。”此次画展是陆先生平生第一次到海外办展,在香港引起了极大的轰动,使海外画坛领略了一位当代山水大师的艺术风采,由此奠定了“北李(李可染)南陆(陆俨少)”的艺界地位。在这人间四月天的春夜,大师对日后的辉煌与盛名,显得十分平静与坦然。

陆家山水的重要特征之一是线条的高古朴茂与遒劲灵动,我请教陆先生如何提高线条的表现力。陆先生想了想,直率地讲:“这好像没有什么窍门,就是用好一支笔,一笔笔认真踏实地画,功到自然成。我画山水,小至册页大到整六尺,都是用一支中白云一笔笔地画出来的。”如此的功力与造诣,“陆氏线条”才入妙通灵,难以企及。可见陆先生是始终恪守着其老师冯超然的遗训:“名利不可重,学画要有殉道精神。”看来大师是远离浮躁与功利,注重修炼与悟道。

此时,窗外秀丽而苍翠的兰渚山披着一层轻纱似的朦胧月光,空气中飘散着幽雅的兰香,山溪中起伏的蛙鼓和着夜鸟婉约的鸣唱,使这春之夜显得宁馨而清逸,也把我们的心情洇润得格外畅朗。陆先生和我一边喝着清茶,一边尽兴交谈。我当时正在从事中国艺术史的研究,而潘天寿先生撰写的《中国绘画史》是一部重要的专著,于是便问了潘先生在浙江美院任院长时的一些情况。陆先生坦诚地说:“潘天寿先生在中国画学科的建设上,乃至在书法篆刻专业的设立上,都作出了重大的贡献。”我知道潘先生与陆先生是好友,1962年,身为浙江美院院长的潘先生克服排除了种种困难,力邀时在上海的陆先生到美院任教,使当时身处困境的陆先生不仅在生活上、经济上得到了改善,而且更重要的是为陆先生提供了一个可以短暂的安身立命、专心致志地创作教学的环境。一位大师在那种艰难岁月力所能及地保护了另一位大师,从而使“陆家山水”传授学子,衣钵有续,得以弘扬。

当我们的话题转到了潘先生晚年在“文革”中的蒙难时,陆先生的语气变得沉重了。“潘先生在‘文革’中真是吃尽了苦头,被批斗、抄家、殴打,后来又被隔离审查。生了重病,才被放回家中。当他回到屋里时,太太何愔问伊(他)抄家时留下的几方图章还要吗,潘先生已伤心到极点,想也不想地一口回答:统统磨脱!然后跌跌撞撞地走到院子里的水门汀地上,用尽全力推磨印石。”我记得当时画界传说潘先生在落雪天被造反派强行批斗,他们仅让他穿一件旧棉毛衫,潘先生从此一病不起。我问陆先生是否如此时,陆先生说:“主要是学校中的造反派将潘先生押回老家浙江宁海批斗,潘先生是极有自尊的人,这次回乡批斗,对他精神上打击是太残酷了。在回杭州的火车上,他就在一张小纸上写了一首诗:‘莫嫌笼絷狭,心如天地宽。是非在罗织,自古有沉冤!’这次后他就一病不起,直至含冤去世。”

在这样一个远离尘世的兰亭春夜,聆听着曲水流淌的潺潺清音,劫后余生的大师在谈到另一位大师的命运时,内心的波澜和命运的感叹是难以言表的。特别是陆先生说到潘院长蒙难时的痛苦表情,是那么真切,这惺惺相惜之情令人为之动容而刻骨铭心。

当时我还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小青年,和陆先生的谈话完全是无拘无束的漫谈聊天,陆先生的和蔼、平易、直率,使我把他视为一位可敬的长者。现在想来,我却是受到了岁月的垂青,在不经意间,和一位大师进行了一次零距离对话。在纪念陆俨少先生诞辰一百周年时,谨以此文,聊表纪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