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安娜·陀思妥耶夫斯卡娅回忆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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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编后记

在世界著名作家的遗孀中,安娜·陀思妥耶夫斯卡娅注定要占有一个显赫的位置。托尔斯泰关于安娜的一个著名说法是:“俄罗斯许多作家将会自我感觉良好些,如果他们的妻子都像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妻子这样。”的确,相对于托尔斯泰与其妻子索菲娅时不时充满“斗争”的紧张关系,安娜与丈夫十四年的共同生活基本是在“相濡以沫”的氛围中度过的。

1866年10月,安娜携刚刚掌握的速记术,闯进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生活,一举改变了他(她)的命运。首先是挽救了身陷一份要命的合同威胁下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很快,她勇敢地答应了年长的文学偶像的文学式求婚。这次婚姻正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在经历了第一次混乱的婚姻之后所热切想望的。低调、简朴的婚事之后,年轻的姑娘一下子进入了自己所不熟悉的生活领域,各种困难迎面而来。为躲避大家庭的混乱无序,躲避债权人,同时也为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健康状况,陀氏夫妇计划去国外待三个月,谁知这一走就是四年。在远离彼得堡的日子里,夫妻俩经过了通常夫妻免不了的磨合,甚至经历了失去爱女的撕心裂肺的痛苦,最终他们的爱情和家庭得到了巩固。

安娜出国时是一个未谙世事的新婚女子,回来时已是一个性格坚定、治家有方的少妇。此后,她继续是她的速记员、缮写员,同时还是他的秘书,丈夫作品的出版人,为他排除一切干扰,使丈夫得以摆脱日常生活中的琐事,专心创作。由于疾病,陀思妥耶夫斯基需要特别的、全身心的照顾,在这一点上,安娜作为丈夫的“母亲”、“监护人—安慰者”,没有人做得比她更好。正是安娜,给予陀思妥耶夫斯基那最富创作成果的时期(1866—1881)。陀思妥耶夫斯基将自己的总结之作《卡拉马佐夫兄弟》题献给了安娜,这是对安娜功绩的公开展示,也是丈夫对妻子的至高敬意与感激。

陀氏去世后,安娜还活了三十七年。然而,这是怎样的三十七年啊!三十七年间,她七次出版陀氏文集,建立陀思妥耶夫斯基“旧居博物馆”,编辑出版有关陀思妥耶夫斯基生平和社会活动的“文章与艺术作品图书索引”,参加文学晚会、文学展览会,与数量庞大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天才的崇拜者通信,解译1867年的速记日记,最后是依据速记日记撰写回忆录。

安娜一生生活简朴,丈夫去世后,她依然如故。年轻时,为了丈夫,她的装扮一向是严肃、老成的,成为真正的老太太之后,她更变本加厉,一身素黑,离群索居,生活重心始终紧张地放在丈夫的事业和声誉上。

《回忆录》的撰写是带有竞争性的动机的。由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崇高声誉,同时代人在其逝世后发表了大量回忆性文字。安娜作为生活中的陀思妥耶夫斯基最重要的见证人,她觉得同时代人的评判之语不尽准确,甚至有的有恶意诽谤、丑化之嫌(《回忆录》专辟一章来反驳),她觉得有必要讲述自己所知道的关于丈夫的一切。事关丈夫声誉,她眼里容不得沙子。

安娜不是专业作家,但《回忆录》以其卓越的叙事技巧、温婉撩人的幽默感以及资料的翔实准确(这最后一点由于1867年日记的完全解密有了些微的动摇,可参见《一八六七年日记》俄文版编者C.B.日托米尔斯卡娅在其《作为文史资料的安·格·陀思妥耶夫斯卡娅的日记》中的精彩分析),赢得了读者和专家的一致称赞,被认为是“关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回忆性文献中占据特殊位置的著作。在该书中展现出来的不仅是作者无可争辩的文学才能,还有她所特有的精细与明晰的智慧”。

《回忆录》的重心放在了陀思妥耶夫斯基身上,除第一章简短交代自身家世和生活环境、教育背景外,视线始终没有离开过陀思妥耶夫斯基。安娜本人“在远景,在暗影中,起着不显眼的传记作者加妻子的作用,一位为读者虔敬地复活丈夫的个性特点的女性”。这也是《回忆录》散发着浓浓爱意的一个例证。

这本《回忆录》在中国也大受欢迎。上世纪八九十年代,至少出现了六个不同的译本:《陀思妥耶夫斯基:陀氏夫人的日记和回忆录》,吕千飞译,浙江文艺出版社,1983年9月;《回忆陀思妥耶夫斯基》,路远译,陕西人民出版社,1984年7月;《陀思妥耶夫斯基夫人回忆录》,李明滨译,北京大学出版社,1987年3月;《陀思妥耶夫斯基夫人回忆录》,马占芳、远笙、九仁译,北京出版社,1988年6月;《永生永世的爱:陀思妥耶夫斯基夫人回忆录》,樊锦鑫译,漓江出版社,1992年7月;《相濡以沫十四年》,倪亮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93年7月。《回忆录》的俄文版有三个。最早的版本是苏联陀学大家列昂尼德·格罗斯曼编辑的,出版于1925年。1971年又有С。В。别洛夫、В。А。图尼马诺夫整理出版的新版本。1981年纪念陀思妥耶夫斯基逝世一百周年之际,苏联在1971年版的基础上又推出最充实、完整的版本。除最早的吕千飞版是转译自英文本外,其他都是根据最新版本翻译的。别洛夫和图尼马诺夫所下的功夫极深,除长篇导言外,还对正文进行了校勘和修订,另附有近三百条详尽的注释(虽然因为年代关系,注释中的一些评论性文字是带有苏联文学的某些意识形态倾向的)。中译本的情况各有不同,除北京出版社版外(这一版本是全译本,尤其可贵的是,在附注之前详细讲解了俄文版《回忆录》的版本变迁),要么省掉了编者导言,要么省掉了附注,要么二者都省掉了。

选择倪亮老师翻译的这个版本纳入“文学纪念碑”,主要考虑的是译文由一人独立完成,风格统一,且相对较全,虽然没有翻译编者导言,但保留了原书所有注释,并以原书“人名索引”中的介绍文字为基础添加了大量脚注。此外,也许更为重要的是,倪老师作为资深的翻译家兼专业的外国文学编辑,她的译文精准地传达出了安娜行文的调性和氛围。遗憾的是,倪老师已于上世纪九十年代辞世,为新版本修订已无可能。于是我邀请耿海英教授增译了别洛夫和图尼马诺夫的导言,并校订了全部译文,修正了不准确和不统一之处。

选择这个译本其实也有顾虑。刚开始为版权寻找倪亮老师时,只搜得若干译作,其他一概不知。请教了徐振亚老师后方才明白,倪亮是倪延英的笔名,上海译文出版社的老编辑。在徐老师的指点下,我去找了上海翻译家协会以及上海译文出版社,都没有得到倪老师及其子女的进一步信息。在网上搜索,也只得三条相关资料。其一,译文社老编辑、儿童文学家、翻译家任溶溶老师写的一篇回忆倪老师的文章《话说一位老译文编辑》,其中颇能见出倪老师的敬业精神;其二,“译文论坛”里一帖子,列举了其部分经历和代表性译作;其三,在“上海女性”网“妇女志”内附一份上海市获全国“三八红旗手”称号者名录里,倪延英位列1982年度获得者,其前后分别是黄宗英、菡子和丁是娥、周渝生。此后,继续委托相关老师、朋友四处打听倪老师子女的情况。希望见到本书后,他们能与我取得联系(mijianka@163.com)。

倪亮老师的这个译本原是收入上海译文出版社的“作家回忆录”系列的。这个系列主要是关于俄国古典文学大师的回忆录,计有九种十二册:《巴纳耶娃回忆录》、《同时代人回忆托尔斯泰》(上、下)、《父亲》(上、下)、《残酷的天才》(上、下)、《伟大诗人普希金》、《淡淡的幽默:回忆契诃夫》、《相濡以沫十四年》、《列·托尔斯泰一生的最后一年》、《群星灿烂的年代》。

2006年,我起意主编“文学纪念碑”也是从俄苏文学着眼的。丛书以传记、回忆录、日记、书信等非虚构作品为主。俄苏文学曾经对包括中国在内的世界文学影响深远,但如今似已式微。不过,俄国文学的伟大传统不仅仅存在于经典文学作品中,非虚构类作品里还储藏有大量财富,它们绝非俄罗斯文学的边角料。俄罗斯有套赫赫有名的“名人传”丛书(最早是由彼得堡出版商帕夫连科夫的出版社出版,1933年经由高尔基的建议由报刊联合出版社恢复出版,1938年起改由青年近卫军出版社出版至今),里面囊括了全部经典作家的传记;俄国作家的文学回忆录传统源远流长,作家们似乎都愿意在回忆录中留下自己的思索,其中两位女性娜杰日达·曼德施塔姆和利季娅·丘可夫斯卡娅的书写尤其了得,为残酷的二十世纪留下尖锐的证言;俄国还有为经典作家辑录相关回忆录的传统,题名通常是“同时代人回忆……”(译文社的“作家回忆录”有四种即出自其中)。谁知道呢,也许,在这个碎片化、到处都是书(速)写的时代,从侧面更能召唤伟大的俄罗斯文学的精魂。面对这样的时代(大乎?小乎?),我们需要一点坚实的精神底子。

但在筹备入选图书时,还是遭遇了波折。出于个人的文学趣味和偏爱,这套丛书的首选就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博尔赫斯有言:发现陀思妥耶夫斯基,就像发现大海,发现爱情。在我看来,像安娜一样,热爱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一项事业。那时我心中已经有理想的版本,即斯坦福大学资深陀思妥耶夫斯基专家约瑟夫·弗兰克教授的五卷本陀传。但是未获领导首肯。我不甘心,在彼时兴起不久的豆瓣网上稚气地呼吁同好集资出版,虽有若干反应,终于事无补。一直等到今年年初,当然,也是在等理想的译者,才将其纳入出版流程;可惜弗兰克教授却于今年3月6日辞世。紧接着看中的是俄国知名作家德米特里·贝科夫那本得过2006年俄罗斯“大书奖”的《帕斯捷尔纳克传》,可惜兜兜转转,版权花落别家。最终,有意思的是,“文学纪念碑”打头的是对陀思妥耶夫斯基颇有微词的纳博科夫的传记(纳博科夫研究权威新西兰奥克兰大学资深教授布赖恩·博伊德的杰作,分别为“俄罗斯时期”和“美国时期”)。这两卷美不胜收、洞幽察微的传记为“文学纪念碑”奠定了选书的标准——体量丰厚、见解通透、声誉卓著,同时也为丛书赢得最初的声誉。此后诸如安娜·萨基扬茨的茨维塔耶娃传、纳博科夫眼中的果戈理、利季娅笔下的经典作家,继续为丛书添砖加瓦。去年,我开始考虑将“作家回忆录”逐步融入“文学纪念碑”,先期选择的就是《相濡以沫十四年》(为避免重复,更名为《安娜·陀思妥耶夫斯卡娅回忆录》)、《残酷的天才》(译名不能完全涵盖陀氏之特色,恢复为原书名《同时代人回忆陀思妥耶夫斯基》)。顺利的话,剩下的也会陆续纳入。这两套立意相近的丛书如今能够合流实在是幸事一件。希望没有辜负前辈的努力。如今,“文学纪念碑”已规划到二十余种,不管如何,它还会继续壮大,选书也将不限于俄苏文学。

是为编后记。谨以此自勉,或激发同好之热情!

魏东

2013年7月10日于杨浦长海四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