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围的喧闹像在另外两个人的世界里忽然被抽离了,听觉缺席了这阳光普照的午后饭堂,他们都一言不发的紧紧盯着叶锦骐,虽然这紧张背后的意义天差地别。
“你们想到哪里去了。”叶锦骐反应过来他们误会了,“我当然不是,就是被缠得烦了,想出个一劳永逸的招数。她散播出去了也好哈哈哈……”
没心没肺的笑声里,有人如释重负的掐他脖子说要死啊,有那功夫不如想点怎么拒绝了人家又不招人恨的招数。
也有人无声的把饭盒里还剩大半的饭菜全弄进了桌子上装垃圾的一次性餐盒,拾掇拾掇自己的书本准备离开,末了说:“这种谎还是少编,一不小心就是变态了。”
打闹的两人这才停下面面相觑,叶锦骐看着纪灏迅速走远的背影说他怎么了,是不是吃醋了?
柳茹曼脸红了一下,才不,是被你这个小变态吓到了。
下次再见纪灏已经恢复了正常,对叶锦骐说:“你眼睛怎么红得跟小白兔似的,昨晚几点睡的?”
说不出……继母天天晚上呼朋引伴在家打麻将,时不时还通宵:“嗯,家附近最近在施工……”“不如你来我家和我作伴?空房间多,还贼自由。考虑下吧。”纪灏说。他爸妈都是新闻工作者,常年在外东奔西跑,家里要没了猫狗静得掉根针都能听见。
一天后他还是婉拒了纪灏的好意,后者仿佛早料到,给了他一个小袋子。里面是一瓶润洁和一副抗噪卫士耳塞。
树木光秃秃的枝桠在纪灏身后横七竖八的支楞着,映衬一尘不染的蓝天。这样的人和这样的风景不知还能凝望多久,一只手下意识的攥紧了口袋里皱巴巴的牛皮纸病历,那句“眼内压异常升高,两眼同时发病,初步诊断为原发性闭角型青光眼”因为看过太多遍而烂熟于心。
是致盲率非常高的一种眼病。
【从遇见你那一秒起,执迷的单行线不回程】
周末相约在纪灏家看鬼片,窗帘严丝合缝的拉上,连唯一照明设备也关闭的霎那,叶锦骐忽然惊惶,伸出手去抓住了离他最近的物体。
纪灏嗤之以鼻:“被你打败了,这么大还怕黑。”
“我、我不过是找个参照物确定坐标!”讪讪的松开了那犹如汪洋中一块浮木的胳膊。
“谁怕黑?”柳茹曼耍杂技般端着三杯果汁进来,看见在屏幕一片静谧的微光中,纪灏沉寂的眼睛蓦的温柔涌出笑意。
难得叶锦骐这个拆台专业户也看得投入,忘了分析那只“鬼”妆化得如何,脚下踩的滑板还是乘的滑车,于是三人都顺利被吓到,完了又看《GTO》调整心情。里面有句话:「人の人生は出会った人で決まる。」(人的一生,取决于你所遇到的人。)
这台词出现在一个感人的情节之后,被感动得乱七八糟的柳茹曼抹着眼睛感叹说的好。纪灏也赞成,只有叶锦骐这个不和谐音符说,我觉得夸大了外因的作用呢。被另外两人同仇敌忾的斜视。
末了告别回家,叶锦骐在楼下左等右等不见柳茹曼下来,折回去催,站在楼层与楼层之间的平台上,不小心看见一个勾着另一个的脖子,脸慢慢的贴近……Goodbye kiss?
叶锦骐觉得不自在,很不自在。
一瞬三人都作出了反应。纪灏推开对方,叶锦骐闪身下楼,柳茹曼惊讶的怒目而视。纪灏淡淡说:“刚才旗子上来了。”“嗯。”俩人一时无话。
柳茹曼暗暗鼓了半天劲,做好承受怒气的准备,踌躇的说:“对不起迈克,我偷看了你一段日记……知道你有个很在意的人,似乎是小时候遇上分开,后来又见面了。你是不是因为还想着她,所以不能下定决心和我在一起?”
对方沉默了,他眼底有什么柳茹曼从没见过的东西,皎洁又冰凉,一浪一浪的漫上来汹涌不息,像月亮的潮汐。
很久之后纪灏说:“小曼,我和那个人永远不可能的,所以……”他不是随便给承诺的人,所以柳茹曼知足的离开了。
封闭的楼道里足音远去,却有风卷起。
记忆源头的某一季夏,摸样小小的纪灏蹲在地上仰起脸来看到的小孩细胳膊细腿,第一次知道纯白色的天空也能灼伤人眼般的耀眼。
从那一天开始,夏天开始作为最值得被期待的季节无限循环,直到穿过时间空间他们再度相见,那人在发出阵阵噪音摧枯拉朽旋转着的吊扇下,一丝不苟的演算,有个女孩走过来亲昵的说了什么……是的,这是一场被预谋的爱情。
当时不知。用一秒遇见的人,催生手心疯长的曲线,开出年年岁岁交错相生的年华。那一秒遇见你,此后欢笑泪水的纠葛,就算结局如掌纹断开,也终成我一生不能放下的执迷。
【站在阳光的疼痛中,这青春无人能懂】
叶锦骐把母亲的照片尽可能多的插进钱包,时不时拿出来看一眼,给过许多鼓励目光的弯弯笑眼,织了许多毛衣串起四季的尖尖十指……能从眼睛一直熨帖到心里去。
还有身边的存在,说话时偷看他们一眼,再一眼。这种行为被柳茹曼描述得很鬼祟,铁口直断他又是在打什么损人利己的鬼主意。
受某种紧迫情绪的驱使,争分夺秒用贪婪的双眼眷念着光明世界。
期中考试将近,为了应考叶锦骐在纪灏的力邀下寄住他家,楼下就有味道很棒而远近闻名的面馆,叶锦骐猴子见水果,那叫一个欢天喜地,拖着纪灏一天三顿的吃。纪灏不喜欢面,喜欢看叶锦骐吃面,被腾腾的热气一熏,笑得像面条一样软。
“迈克,为什么我总有一种已经认识你八百年的错觉?”
纪灏微怔,低头兢兢业业的挑葱花:“兴许是前世带过来的记忆。上辈子你是女的,我们是神仙眷侣,这样那样的被拆散了总之不能在一起,我就一路追到了今生。你瞧,这不又见面了。”
叶锦骐被严重的呛了,辣椒钻进气管,逼出豆大的泪珠:“咳、咳咳咳!这么恶心……的故事……亏你编的出来!”
纪灏拍着他的背帮他顺气,“不至于吧你,我差点以为我一个玩笑就能谋财害命了。”
那天纪灏摔破了面馆的碗,赔了钱,叶锦骐还是第一次见他这么冒冒失失的,他笑说手滑了。他的手——不,是全身都微微在发抖,他又解释说,衣服穿少了。
每一种破绽都有无数对应的借口来掩饰,可是痛,要怎么掩饰?
入睡前叶锦骐习惯性的摸出抗噪卫士,才想起已经挪窝。柳茹曼看到耳塞曾无意间提起——难怪那段时间纪灏把方圆五百里内的杂货店劳保店都翻了一遍。
叶锦骐以为药店随便买买都能买到,现在才知个中的曲折。心内一阵暖流通过,他把耳塞小心翼翼的放进水蓝色的透明保护盒,它看上去就像一滴巨大的眼泪。
不知是不是长期承受压力的结果,这晚叶锦骐做了一个噩梦,梦境里世界变成一片均匀无垠的黑暗,他从梦里哭醒过来,睁开眼,依然满目凝重的黑。
那一瞬,叶锦骐以为自己真的失明了,像受伤的小兽一样哀鸣,然后白炽灯光突然刺痛了眼睛。虽然梦里如何痛哭流涕,实际眼睛并没有分泌那么多液体,泪痕风干在脸上,纪灏有些疑惑的问他叫他做什么。
“我叫你了?”梦里孤立无援时确实叫了一个名字,但他已不记得那是谁。
纪灏拂开了遮住叶锦骐眼睛的头发,又替他掖了掖被子,才缓缓说:“废话,叫个不停,我都不知道少爷你又搞出什么乌龙,是想喝水找不到杯子呢还是想方便摸不到灯的开关?”
在那样庞大的绝望中他叫的不是父母,也不是认识时间最长的死党柳茹曼,而是眼前这个人。叶锦骐好像明白了什么,但他不愿也不能更深的探究。
彼此都忘记言语,在对望的目光里,这是微微的黑夜,扑面微微的风,唇角挂着微微的笑容,相加在一起竟然也有点刻骨了。
时光若能静止,多希望是这样的时刻。
如果纪灏知道叶锦骐的梦境,知道他心里发生的事,日后他离开,天涯海角都要找他回来。但纪灏一无所知。最后叶锦骐也只是翻过身去模糊的说了一声“我没事”,背影倔强又冷漠。
【谁曾路过此使我知,生有好意义】
叶父无意中发现了叶锦骐的病历,一顿痛斥,此时离高考不足百天,叶父答应了至少让叶锦骐参加完高考,再送他去已有那眼病新疗法的美国治病。
三个人成绩差不多,柳茹曼每天都在研究到底一起去哪所大学扎根才好,问叶锦骐有什么好的建议没,他表示一切服从组织安排:“那个小曼,上了大学——如果我没考进去,没我看着你们,你和迈克一样要相亲相爱……”
正在草稿纸上写写划划的纪灏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你成绩比我俩还好,没有什么‘如果’,除非我……和小曼从来没遇见你,才允许这样的‘如果’存在。我们仨一定得捆成堆,不允许任何一个脱离组织。”柳茹曼点头如小鸡啄米:“我和迈克英雄所见完全相同。”
也就是那天柳茹曼告诉了叶锦骐,她和纪灏之间还有一个未知对手,相亲相爱远非那么容易:“他额头上那块淡得不易察觉的小伤疤,就是那女孩的杰作。当时迈克在路上捡到她的猫,已经被人折磨得奄奄一息,然后女孩找来……”
叶锦骐在心里接着说——误以为是纪灏干的,捡起地上的石头就照着他的额头砸了下去,顿时血流如注。
他知道,那也是他的亲身经历,虽然知道得太晚。眼眶一热,叶锦骐赶快抬手把来不及涌出的东西揉散。
没有那些冥冥中耗时仅一秒的遇见,我们不会知晓生命的意义就是爱与被爱,不会庆幸可以降生于世,却也注定我们,爱不到或许是这辈子最想要爱的人。
叶锦骐悄无声息离开在盛夏的清晨,红日喷薄百鸟啁啾,风逶迤绵长,尘世风光依旧隽永旖旎。
他不知下次回来是什么时候,不知治疗成功或失败,还能不能用自己的眼睛确认此地最挂牵的两个人依然安好。
但仅有千分之一的概率他也会竭尽全力。因为还想贪心的再凝望他们一个百年,见证时光如何相待,投入哪怕庸庸碌碌或醉生梦死的生活,一起数着无数日升月沉垂垂老去。因为有你们,所以都值得,都珍贵,都可以刻进此生尽头最后的一块顽石然后无悔。
好似在淋漓尽致的江湖,我们是倚马仗剑的侠客,说要看穿生活然后爱它,从生到死,荣辱相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