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20世纪后半叶的在台知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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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胡适:台湾没有言论自由(5)

“中研院”近史所所长黄克武认为:“胡适一生担任过几个重要职务,都与蒋介石有关。最重要的是1938年后担任中华民国驻美大使,在风雨飘摇的时代,做了大量外交工作,也做了很多场演讲,让美国能了解当时中国的情况。回国后蒋让他担任北大校长。”

尤其是1946年在蒋介石邀请下,胡适几乎有点动心,要去参选中华民国的总统,可由于国民党党内的反对,愿望没达成。

但学者杨天石却认为,蒋对胡的尊礼有时是出于外交和政治考虑。1948年民国行宪,首次选举总统时,蒋推荐胡适参选总统,其用意即是企图取得美国人好感,以便争取美援。

另外,胡也有自知之明。1948年3月30日下午3点,王世杰对胡适传来蒋的话,“蒋公意欲宣布他自己不竞选总统,而提我为总统候选人。他自己愿意做行政院长。”并说,“请适之先生拿出勇气来。”

胡称“这是一个很聪明,很伟大的见解”,并称“蒋公是很诚恳的”。胡适在政治上还处于“穿开裆裤”的阶段,蒋也不见得“很诚恳”,但蒋的确“很聪明”,这一手使得胡适“感觉百分不安”了,胡适思来想去,然而,“我实无此勇气”,“我不敢接受,因为我真没有自信心”。

12月4日,蒋再次声明自己不候选总统,并建议提出一个无党派候选人,此人暗指胡适。然“不幸党内没有纪律,他的政策行不通”。所以,胡在上海时曾对王芸生说,“老蒋真伟大,竟把自己打来的江山拱手让人”。总之,在胡适的眼里,蒋是一个值得依赖、值得帮扶、值得进谏的“明君”。更重要的是,蒋似乎有纳谏的气度和雅量,这是以诤臣自命的胡适最易受感动的地方。

1948年10月25日,“局势大坏”,蒋便请胡吃饭,胡适质直地说了十点“很逆耳”的话,诸如,你“必须认错,必须虚心”,你统率的“国军纪律之坏是我回国后最伤心的事”等话,“但他很和气地听受”。

两人直到胡适1962年逝世止,保持了没撕破脸的朋友关系。陈红民认为,蒋、胡两人长达三十年的交往,实际上胡适受之于蒋较多,如果不是蒋介石,胡适未必能有后来的声望和学术地位。他强调,“诤友”一词,蒋与胡应是“友”重于“诤”,过去多数学者是重视胡对蒋的批评,却忽略了“诤”只是对“友”的一种限定。

胡适对蒋介石所有的批评背后,饱含对蒋的拳拳之心。终生服膺实验主义(pragmatism)哲学的胡适与蒋介石交往数十年,在蒋介石手稿日记以及胡适日记全集的问世之后,为研究胡、蒋两人的内心世界,提供了一些方便,更透露两人在私底下的相互观感。胡适致力于言论自由与民主政治,对蒋氏有所期待;蒋在表面上尊重胡适,极为礼遇,但并无遵循自由与民主规范之意。

从1931年到1949年间,由于时局不稳,胡与蒋合作多于抗争。至蒋介石退居台湾,胡适等自由主义者欲以自由与民主对抗祖国大陆,而蒋则认为对抗祖国大陆唯有在其集权领导之下,统一意志,方克有成。自此自由主义与威权心态之摩擦和冲撞终不可免,显示出威权之顽强与自由主义之挫折。

胡适过世后,蒋中正题的挽联是:“新文化中旧道德的楷模,旧伦理中新思想的师表。”蒋介石无法接受但也无法完全否认,也算对胡适一生的概括吧!

台湾史学家汪荣祖曾在北大做了个演讲,题目就是“胡适与蒋介石”,材料用的就是胡适和蒋介石两人的日记。胡适和蒋介石纠缠了一辈子,胡适想影响蒋介石,失败了;蒋介石想影响胡适,也失败了。所以蒋介石在日记里把胡适骂得不像样子。这种事情揭示了蒋介石的性格和为人,他把胡适当政客。胡适哪里是政客呢?胡适反对他连任,他又说胡是“叛党叛台”。从这些事情可以看到这个人的脾气。

胡适引用母校康乃尔大学布尔教授的一句话,“我年纪越大,越感觉到‘容忍比自由更重要’”。他强调指出,在宗教自由史上,在思想自由史上,在政治自由史上,容忍的态度是最难得、最稀有的态度。他举了三个例子。

其一,胡适本人十七岁时发表文章,痛斥小说《西游记》和《封神榜》,要求实行《礼记·王制》上的一句话:“假于鬼神时日卜筮以疑众,杀。”十年之后,当胡适一班人离经叛道反传统时,一些同样“卫道”的正人君子,也引用《王制》中的话,要“杀”胡适和他的朋友们。

其二,西方宗教改革后,原先向罗马教廷争自由、要宽容的新教徒,又反过来摧残异己。1553年10月23日,在日内瓦执掌宗教大权的加尔文,竟把敢于批评他的学者塞维图斯定了“异端邪说”的罪名,捆在柴堆上用火慢慢烧死。

其三,五四时期的陈独秀,一面赞同“容纳异议,自由讨论”的原则,一面又断言,在“以白话为正宗”的问题上,“其是非甚明,必不容反对者有讨论之余地;必以吾辈所主张者为绝对之是,而不容他人之匡正也”。胡适认为,正是这样一种“必以吾辈所主张者为绝对之是”的态度,这样一种“我不会错”的心理,再加上几分正义的火气,使人丧失了容忍的雅量。一切对异端的迫害,一切对“异己”的摧残,一切宗教自由的禁止,一切思想言论的被压迫,都由此而来。可见,“容忍是一切自由的根本;没有容忍,就没有自由”。

我们细读此文,发觉胡适只把容忍归结为个人的修养或心态。这个意义上的容忍,大体上有两个特点。第一,“容”的对象,应当是容忍者不喜欢、不赞同,甚至从道德上感觉厌恶的人和事。比如少年胡适恶之欲其死的鬼神之论,加尔文务求斩草除根的异端邪说,等等。至于包容对自己喜欢,或至少不厌恶不痛恨的东西,容易之极,算不得容忍。第二,“忍”的主体,应当是有能力压制甚至摧毁对立面的人或集团。无权无势者的忍受,逆来顺受而已。能力不足时的隐忍,等待时机而已。两者恐怕都算不得宽容。

想清楚这两点,不觉大失所望,因为胡适先生讲的容忍,岂止是人类历史上“最难得、最稀有的态度”,简直是可望而不可及。普天之下,人在面临自己不喜欢、不赞同,特别是道德上反感、厌恶乃至痛恨的人和事,又有能力打压时,试问谁会容得下来,忍得住,不去打压“邪恶”以伸张“正义”呢?

胡适提到的加尔文火烧塞维图斯,只是当时千百件宗教迫害事件中比较著名的一桩罢了。胡适先生大力呼吁的宽容心态在那个火与剑的年代,根本连影子都找不到。

然而,洛克学说的光辉之处,并不因此而掩,因为它打下的基础,使得宽容的生长和扩展,成为顺理成章的自然过程。随着不同教派之间实行宽容,久而久之,人们发现,所谓水火不相容的教义冲突,其实并不如想象的那么可怕;异教徒也不如想象中的那样行为乖张,他们可以是好丈夫、好邻居、好公民。随着对异端的恐惧消失,宽容的心态随之而生。

胡适内心的理想世界是春风化雨、润物无声,宽容心态悄悄地生根发芽,成长壮大。宽容也逐渐变成了有牢固基础的持久的制度,而不再是权宜之计的暂时的实力平衡。基础牢固了,宽容面也就推而广之,不断扩大。直到今天,自由社会里宽容的限度仍在扩展。

概言之,宽容的社会,是靠权力的分立和制衡,消除对异端的恐惧,从而逐步培养出宽容的心态和修养来。权力制衡是因,宽容心态是果。宽容的社会,并不期待每个人、每个团体能够自觉地对别人宽容,而是靠国家对每个人、每个团体的平等保护,靠法律的强制,来使得人们不得不相互容忍,和平共存。

有人说胡适先生的文章,似未辨识权力制衡与宽容心态之间的因果关系。他反复倡导宽容心态之果,却无一句提及权力制衡之因。但也有人说这可能有其不得已的苦衷。胡先生的悲剧,在于面临的专制机器太强大,欲求权力制衡而不可得,只好去设法消除当局对言论自由的疑虑和恐惧,呼吁当权者多多培养宽容的心态,更多地容忍政治、言论和信仰的自由。

事实上,为了让当局能够容忍,胡适也呼吁自由派书生们检点自己的言论。在《自由中国》十周年纪念会上,胡适再度以“容忍与自由”为题作演讲,谆谆致意:“我们这班书生其实也是强者,因为我们说的话可以形成社会力量,令当局害怕和恐惧。正因为这点,我们不可以滥用我们的权力。”

他引用毛子水的话说:“要使说话有力量,当使说话顺耳,当使说出的话让人家听得进去。不但要使第三者觉得我们的话正直公平,并且要使受批评的人听到亦觉得心服。”

这番话的用意很明显。在当时山雨欲来风满楼的紧张气氛中,胡适实际上是要求大家收敛言论的锋芒,企图以委曲求全的姿态,尽力缓和台湾当局同《自由中国》的冲突。然而他终究未能成功。一年以后,《自由中国》被查封,主编雷震锒铛入狱,被判刑十年。胡适晋见蒋介石,当面苦谏不听,郁郁而还。

在一个缺乏权力制衡的社会里,宽容之难求,于此可见。

然而纵然在现实政治上胡适一事无成,但是胡适无论在思想、学术、人格上都是令人钦佩的。他留洋归国,看到了中国的病,从整理国故到全盘西化,他都是先驱。落脚到台湾后,胡适仍以一生所奉行的观念与蒋介石对话。

让我们将视角转到祖国大陆,当时对胡适的定位也依然如此。

20世纪50年代初期,祖国大陆爆发了一场历时数年的胡适思想批判运动,此后近三十年,在中国只有胡适批判而没有胡适研究。这个情形,最近二十年来,有了相当的改变。不但胡适著作在祖国大陆重新出版,而且有关的传记和研究也随着政策的开放而日见其多。胡适研究在祖国大陆已成为“显学”。当年人人喊打的“胡适幽灵”、“帝国主义的走狗”、“马克思主义的死敌”,而今竟成了一个“畅销书作家”,在学术殿堂中,高居首席。

这个转变绝不只是意味着胡适思想在祖国大陆的消长,更重要的是,胡适所一再强调的,自先秦以来即已深植人心为自由而战的悠久传统,毕竟不能长久地受到压制。胡适研究在当今祖国大陆成为显学,所显示的另一层意义是祖国大陆在自由、民主的程度上仍待改进。胡适的许多“卑之无甚高论”的意见,在世纪之交的中国依然是“骇人听闻”的。胡适思想的精义,对当今中国人而言,不但是在“容忍”上,更是在“抗争”上。

凡读过美国著名记者、作家埃德加·斯诺的《西行漫记》的读者,必定会记得1936年毛泽东在延安,对斯诺访问时说过的这么一段话:“《新青年》是有名的新文化运动的杂志,由陈独秀主编。我在师范学校学习的时候,就开始读这个杂志了。我非常钦佩胡适和陈独秀的文章。他们代替了已经被我抛弃的梁启超和康有为,一时成了我的楷模。”青年毛泽东的革命思想与实践受到了胡适很大的影响,在相当长的时间内他对胡适十分尊敬。

当毛泽东来到北京,在北大图书馆谋到了一个月薪八元的图书管理员的职位时,胡适是北大最年轻的新派教授。毛泽东曾不失时机抽空去旁听过胡适的课,这也是毛泽东一度称自己也是胡适学生的由来。据说两人还有一次唯一的会面,时间是在1920年1月15日,在当天的日记里,胡适留下一句话:“毛泽东来谈湖南事。”

1949年之后,祖国大陆刮起大批判胡适之风,但毛泽东说过,“说实话,新文化运动他(胡适)是有功劳的,不能一笔抹杀,应当实事求是。到了21世纪,那时候替他恢复名誉吧”。

是否恢复名誉已不重要,历史自会作答,倒是胡适思想的重要性,且让我们引胡适先生写给蒋介石的一段信聊做结尾吧:“做为一个领袖人才,不能沦为干政打杂,要自处于无知、无能、无为。以众人之智为知,以众人之能为能,以众人之为为为。”这就是一个传统知识分子对社会的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