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20世纪后半叶的在台知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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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梅贻琦:最后的坚持(5)

后来,学生们怀疑军警特工手里的名单是校方提供的,所以把教务长架到大礼堂前接受质问,并有学生扬言要打。此时,他们的校长身着一件深灰色长袍,从科学馆方向慢步走来,登上台阶,对着两三百学生,有半分钟未发一言,然后用平时讲话的声调,慢吞吞地说出了五个字:“要打,就打我!”

这足以说明梅贻琦的耐心笃行。除此之外,他的耐心笃行还表现在其他若干方面。学生着急于救国救亡,梅贻琦解释说:“即使救国吧,也第一要有健康的体魄,第二要有良好的专业知识,因为救国并不只在战场上面,也不完全需要一群莽夫。”他的儿子要去参加军事翻译,梅贻琦并不支持,说道:“你现在才是大一的学生,也许到了大二才可以去。”当然他的儿子并没有完全遵守父训。

但是受梅贻琦的影响、熏陶,儿子梅祖彦在部队服务三年后,赴美留学。1949年毕业于梅贻琦的母校吴士脱工业大学,并在美工作。1954年梅祖彦毅然回到祖国大陆,为新中国服务。此举是得到梅贻琦的默许而成行的。梅贻琦听说儿子“回到清华母校任教而感到快慰”。

梅贻琦故去后,夫人韩咏华于1977年也落叶归根,回到祖国大陆安度晚年。政府给予优厚待遇,安排她为全国政协第四届特邀委员。

梅校长淡泊谦冲,不求名利。几十年来,把心血几乎全部贡献给了国家,而很少为自己打算。在抗战期间,校长的薪水不足以维持生活,一度有赖于梅夫人韩咏华女士做了一种“定胜糕”到昆明城里去叫卖,来贴补家用。北平陷落的时候,梅校长一个人飞到南京,可说是身无长物,借住一个朋友的亭子间里,以后去美国,梅夫人只有留在香港,靠女婿接济。

梅校长在美国,始终不肯动用清华存美基金利息,而在华美协进会任职,月支300美元。梅校长的原则是“不为清华,决不动用清华基金一文”。1955年回到台湾,梅校长全力筹划建立台湾“清华大学”。1958年,他接任台湾教育主管部门一把手,但在处理教育事务之余,仍尽力贯注于“清华”。直到住进台大医院,即使在昏迷中,还是惦记着教育事业。交卸教育主管部门一把手职务以后,他仍然牵挂着“清华大学”的事。老人能够眼看到自己苦心策划的原子炉落成启用,实在有说不出的喜悦与安慰。

这也是梅校长对中国科学发展的最后一项巨大贡献。

梅校长对清华大学五十年的扶持,在科学方面取得了举世瞩目的成就。当年西南联大时代的简陋设备,尚能培养出杨振宁和李政道,媒体预言以今日新竹原子炉的设备,第一流的原子科学家,自必能不断地产生于台湾。

物理专家吴大猷先生曾任北大及西南联大教授,他回忆:曾于1963年3月撰《我想念的梅月涵先生》一文,叙及1943年春搭乘马拉的两辆板车去联大上课,马惊车覆,他的后脑受震,晕倒卧床匝月,其夫人阮冠世女士连年久病,于忧急侍疾之余,病倒危殆,恰巧梅先生至乡下探视,见此情形,即告如需入城请医可用校长汽车。

翌日即由学校派员来看,是否需准备后事。幸而吴夫人挣扎过来了。当时虽未借用梅校长汽车,“但他的好意和关心,冠世和我廿年来始终未忘记。现在大家不容易想象到我们孤孤单单的住在乡下,一个病危,一个忧急无策的情形,所以或者不会懂得为什么我们永远记得梅先生”。

他又回忆道:“1954年夏,我在哥伦比亚大学教书,听到梅先生在纽约住,为管理清华基金在华美协进社办公,月薪极少。我去办公室看梅先生,想请他吃餐便饭,但他反邀我一同回家。中途又坐地底车,又换公共车,很远的到他住的公寓,看到梅夫人和他们的一位小姐和外孙女,吃北方凉拌面。”

梅贻琦一生两袖清风,没有积蓄,病后住院费和死后的殡葬费都是校友们捐助的。据韩咏华回忆:在病床旁边有一只他从不离手的手提包,他去世后打开一看,竟是清华基金的历年账目,一笔一笔清清楚楚,在场的人无不为之动容。他虽几次出任当时教育主管部门高层领导职务,又长期独司上千万美元的清华基金,却能一生坚守原则,出淤泥而不染,逝世后没有留下任何遗产。正像林公侠所说:“他在母校十几年,虽然清华基金雄厚,竟不苟取分文,在污染成风的社会竟能高洁、清廉到这样的地步,真是圣人的行为。只这一点,已是可以为万世师表。”

1960年5月,他入台北大学医院治病,仍在病榻上孜孜批阅公事。1962年1月1日,他在病榻上按动原子炉启运转的电钮。2月,他当选为台北“中央研究院”院士。4月29日,在病榻上发表了最后一次对校友的讲话,诚朴谦逊之风如常,只是言语稍有错乱。二十天以后,也即1962年5月19日逝世。

梅贻琦先生辞世后,在亲友们送的众多挽联中有一联是“桃李满天下,何须儿孙常绕膝;清华空有约,那堪鲲岛哭师门”(刘淦芝)。他去世后,新竹“清华”原子炉即被命名为“梅贻琦纪念馆”;新竹十八尖山之麓,“清华大学”之苑,建有梅氏墓园,曰“梅园”。园内建有墓碑两座,一座正面是蒋介石写的挽额“勋昭作育”四字,背面是“褒扬令”;另一座正面是罗家伦题写的“梅校长贻琦博士之墓”,背面是蒋梦麟撰的碑文。墓的左侧建有“梅亭”。园内有由校友集资所植各种名贵树木,初植时包括杏梅287株,梅花241株,现在早已成林,曰“默林”。

考古大师李济先生是清华1918年毕业生,曾任清华国学研究院讲师,他回忆说:我是清华梅先生所授的“三角”这门课的学生,那时所留下的印象,保存到现在的是:他是很严的老师,大家均知梅先生酒量很高,但他的酒德更高。他在宴会中饮酒总保持静穆的态度。我看见他喝醉过,但没看见他闹过酒。在这一点我所见当代人中,只有梅先生与蔡孑民先生才有这种“不及乱”的纪录。

梅先生留在一般朋友中另外一个很深的印象,是他沉默寡言的习惯。并不是他不会或不能说话,他做校长时凡是报告一件事或讨论一个问题,总是条理分明,把握重点;在许多人辩论不休时,他常能一言解纷。

我实际和梅先生共事,是在他与胡适之先生办长期发展科会的时候。这事办了好几年了,其中经过不少的困难,回想起来,若不是他们两位共同领导,合作无间,这“会”的最早一段历史,也许完全两样了,或者根本不会产生出来。我在这时期所认识的梅先生,有下列四点值得提及:他自律很严,对钱财尤其是一丝不茍;他有很高的理想,同时很谨慎;他不唱高调,但一个目标已定的事,无论多么困难,他总设法使它达到;他很现实,虽不从事实际政治,但对政治上的潮流却认识得很清楚。

他是一个负责到底的人,对清华的事,一直到临终还在不断地关怀。这类的单子大家都可以开,并且可以开得比我长,不过我说的几点都有确实的事实,做我对这位早期老师这些印象的基础。

梅贻琦一辈子与蒋介石争持,争的就是学术独立。

梅贻琦校长从1931年到1949年领导清华,历经战乱艰辛而维持学校的水平和声誉于不坠。梅校长居功厥伟的原因之一,是坚持了独立性和“教授治校”的理念。他主张学生独立思考,确定自己的政治取向,校方不向学生灌输。他认同当时的政府,但拒绝帮助政府抓捕独立思考、持不同政见的学生。在他参加领导的西南联大校园中,容纳了国民党、共产党、民社党、民盟、三青团和国家主义派等党派。

西南联大师生中倾向或同情共产党的势力强大,以致祖国大陆的主流史家盛赞西南联大为“民主堡垒”。20世纪40年代末的清华校园中,中共外围组织和同情共产党的学生会公开活动,转播中共电台,以“小解放区”自诩。

每个执政党几乎都在政治上表彰梅校长的独立理念,但回避了“民主堡垒”和“小解放区”能存在的另一个原因:当时当地的军政首脑龙云(云南)和李宗仁(北平)的容忍,而龙、李都是国民政府的一部分。没有这种大形势的相对宽松,校长们向来校捕人的“军、警、宪、特”讲独立性,就必然是“秀才遇见兵,有理讲不清”。二十年前,冯友兰在回忆清华大学往事时,曾对“教授治校”的民主管理体制予以很高评价,与此同时他又不无遗憾地说:当时教授会经常讨论而始终没有完全解决的问题,是大学教育的目的问题。

7梅贻琦的大学教育观

大学教育培养出来的是哪一种人才呢?是通才呢,还是专业人才呢?如果是通才,那就在课程设置方面要求学生们都学一点关于政治、文化、历史、社会,总名之曰人文科学;如果是专业人才,那就不必要有这样的要求了。

这个分歧,用一种比较尖锐的提法,就是说,大学教育应该是培养“人”,还是制造“机器”。这两种主张,屡次开会都未能解决。后来,折中为大学一、二年级,以“通才”为主,三、四年级以专业为主。

究竟是培养“人”,还是制造“机器”,这不仅是清华大学,也是一百多年来中国教育始终没有解决的一个大问题。这个问题不解决,国人就会继续丧失思考和创造的能力,甚至沦为会说话的工具、任人驱使的奴隶。

好在近年来祖国大陆开始对1952年院系调整有所反思,清华大学也正在改变单纯工科大学的形象,但是我们对通才教育的认识,还远远没有达到前辈学者的水平;再加上整个社会长期被金钱第一、专家至上、高速发展等急功近利的观念所困扰,这使“人”的培养大受影响,“机器”的制造仍在进行。为此,回顾一下当年清华大学教授们在通才教育上的意见,应该有助这个问题的解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