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20世纪后半叶的在台知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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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傅斯年:归骨于田横之岛(5)

1939年,孟真先生住在昆明,他的老友顾颉刚先生也在昆明,为《益世报》主编《边疆》副刊。孟真先生便写信给顾,本着这个原则,劝顾对于民族问题的讨论,必须谨慎。信中说:有两个名词,在此地用之,宜必谨慎。其一为“边疆”。夫“边人”自昔为贱称,“边地”自古为“不开化”之异名。此等感觉云南读书人非未有也,特云南人不若川粤人之易于发作耳。其次即所谓“民族”。犹忆五六年前敝所刊行凌纯声先生之《赫哲族研究》时,弟力主不用“赫哲民族”一词之界说,原具于《民族主义》一书中,此书在今日有法律上之效力,而政府机关之刊物,尤不应与之相违也。今来西南,尤感觉此事政治上之重要性。夫云南人既自曰“只有一个中国民族”,深不愿为之探本追源;吾辈羁旅在此,又何必巧立各种民族之名目乎?

他建议《边疆》副刊之名,似可改写为《云南》、《地理》、《西南》等,废止“边疆”一词。“此中及他处,凡非关门刊物无普及性者,务以讨论地理、经济、土产、政情等为限,莫谈一切巧立名目之民族。”更当尽力发挥“中华民族是一个”之大义,证明夷汉之为一家,并可以历史为证。“即如我辈,在北人谁敢保证其无胡人血统,在南人谁敢保证其无百粤苗黎血统,今日之云南,实即千百年前之江南巴蜀耳。此非区学也。”

顾先生接受孟真先生的劝告,因而注意对“中华民族是一个”的理论加以阐发,但引起个别民族学家的不满。有人加以反驳,说中华民族不是一个。孟真先生认为,这种言论将在云南发生不良的影响,因某人是中英庚款董事会派到云大去的,乃致函此会的董事长朱家骅、总干事杭立武两先生,希望将其他调,以免发生事端。

傅斯年认为,若以一种无聊之学问,其恶影响及于政治,自当在取缔之列。其人所办之民族学会,即是专门提倡这些把戏的。他自己虽尚未作文,而其高弟子则大放厥词。若说此辈有心作祸,固不然,然以其拾取“帝国主义在殖民地发达之科学”之牙慧,以不了解政治即受西洋人恶习太深之故,妄其所以,加之要在此地出头,其结果必有恶果无疑也。

他的得意弟子李济称道:“孟真先生对民族问题所持的观点,自然不为某些‘为学问而学问’的民族学者所同意,但如果我们对中华民族的演进历史稍有认识的话,便知道孟真先生的见解,实在是不易之论。而他在信中所流露的爱国家、爱民族的苦心,更当为我们所体会。”

5促蒋摒除伪教职员、检举汉奸

傅斯年一生最痛恨汉奸,他教育下一代也是最重视忠与义,也就是现在所说的“爱国教育”。

他在北京教书时,偶而回李庄小住,在那段难得的清闲的日子里,他不是给儿子讲几段《三国》、《水浒》,便是看书写作;有时背着双手,环绕室中,摇头晃脑,不断地用满口山东腔调,哼唱诗词,怡然自得。年少又好奇的儿子只在一旁瞠目相视。在一个寂静的深夜,他在烛光下,为儿子傅仁轨写了一横幅,写的是《正气歌》、《衣带赞》和几首其他的诗。当时傅仁轨不过八岁,是看不懂这些诗的,但傅在跋中说出了写此横幅的用意:为仁轨儿书文文山先生《正气歌》、《衣带赞》,并以先生他诗补余幅。其日习数行,期以成诵,今所不解,稍长必求其解。念兹在兹,做人之道,发轨于是,立基于是。若不能看破生死,则必为生死所困,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矣。

明末诸臣,孟真先生似乎最尊重黄道周,他本人也有若干地方与黄道周相似。他有一个卷宗,里面藏着黄道周的书画照片。孟真先生送给挚友黄季陆一部《黄石斋集》,以示勉励,可惜黄未能好好地读。

黄说傅斯年最瞧不起的,要算是钱谦益。1931年5月,他在钱的《牧斋有学集》的封面上题了如下几句话:此老行事奇丑,斯文之耻辱,人伦之败类也。然卅载风流,数朝掌故,其书固不可删,存之益彰其丑焉。

这几句话对钱来说,黄季陆觉得是公允的。

明末遗老中,孟真先生对顾炎武是景仰的,但对与顾齐名的黄宗羲颇多讥责。他在黄的《明夷待访录》中批了许多话,认为黄有逢迎满人的意思。

1945年8月日本投降后,孟真先生出任北京大学代理校长。抗战期间,政府把北大、清华、南开三大学合组为西南联合大学,迁设昆明,继续上课。抗战胜利后,西南联大解散,三个大学迁回平津。数千学生和庞大校产的长途迁移,其困难自可想见。但北大比起清华、南开,更多了一个难题,那就是当平津沦陷期间,敌伪在北平的北大旧址,另设了一个伪北大。抗战胜利后,伪北大尚有员生数千人,无法安置。

教育部乃在当时的北平设立补习班,由陈雪屏先生主持,收容伪北大学生,并征调一批伪教职员暂时维持课业,徐求解决的办法。但这批伪教职员,组成团体,到处请愿,要求北大迁回后继续留用。加以若干当时北平的中央大员往往对伪教职员滥示同情以市惠,因此更增长了他们的气焰。

原来这些人以老北大自居,傅斯年坚持民族大义,并维护北大光荣传统,于1945年10月在重庆发表声明,说北京大学决不录用伪北大的教职员。12月,他在重庆再度发表声明,重申不用伪员的决心。声明的要点是:一、专科以上学校,必须要在礼、义、廉、耻四字上,做一个不折不扣的榜样,给学生们、下一代的青年们看看。北大原先是请全体教员内迁的,事实上,除开周作人等一二人之外,没有内迁的少数教员也转入辅仁、燕京任教。伪北大创办人钱稻荪,则原来就不是北大的教授。所以现在伪北大的教授,与北大根本毫无关系。

二、朱部长(骝先)向我说过,伪北大教员绝无全体由补习班聘请任教之事,而系按照陆军总部征调敌伪人员服务办法,征调其中一部服务,不发聘书,与北大亦无关系。

三、北大有绝对自由,不聘请伪校伪组织之人任教。

四、在大的观点上说,如本校前任校长蒋梦麟先生,明春返国的胡适校长,北大的教授团体及渝、昆两地同学会,和我的意见是完全一致的。无论现在将来,北大都不容伪校伪组织的人插足其间。

他并且说:“人才缺乏是事实,从别的方面考虑征用未尝不可,但学校是陶冶培植后一代青年的地方,必须要能首先正是非,辨忠奸。否则,下一代的青年不知所取,今天负责教育责任的人,岂不都成了国家的罪人?听说燕京大学对于原校教授参加伪北大者一律解聘,个人非常佩服。假如我们北大尚不能做到这一步,那真没有脸见燕京的朋友了。”

他又说:“青年无辜,现在二十岁的大学生,抗战爆发时还不过是十二岁的孩子,我是主张善为持之,予以就学便利。其实在校学生当以求学问为第一,教授的好坏与学生有直接关系。据我所知,伪北大文、理、法三院教授的标准,就学问说,也不及现在北大教授的十分之一。很快的北大明夏就要迁返北平了,以北大资格之老,加上胡适校长的名望,一定能够聘到许多第一流的教授。所以伪校教员不用,对学生是绝对有利的。这一点朱部长也再三表示支持,相信北平的青年学生,也不会轻易受人欺骗。”

最后他说:“这些话就是打死我也要说的!”

孟真先生的两次声明,在当时的北平引起甚大的震动。伪教职员以罢课为要挟,不承认“征调”,并向北平行营主任李宗仁请愿,闹得乌烟瘴气。伪北大教授容庚在报端发表致傅斯年先生的公开信,为伪员辩护。容庚的话虽然荒唐可笑,但在伪教职员看来,则是至理名言,同时也颇能博得一般不明大义的人的同情。

在这种情形下,孟真先生想贯彻他的主张,自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他凭借勇气和毅力,加以国民党政府的坚决支持,终能使北大在北平顺利复课。

原来伪北大的学生,经过甄试,有一部分进入北大,继续求学。至于伪教职员,则始终未能达到他们的目的。1946年春,蒋介石到北平,傅斯年先生陪他游文丞相(天祥)祠,并在祠中正殿的“万古纲常”匾额下,共摄一影。

这等于告诉北方的伪员汉奸们,蒋重视民族气节,对背叛国家的人是不会轻恕的。而这件事也给予孟真先生一种精神上很大的支持。

至于惩治汉奸,傅斯年也主张从严从重。

当时的北平是北方汉奸的渊薮。抗战胜利后,国民党政府虽曾在北平逮捕大批汉奸,但其狡黠者,往往假造证据,自称曾参与地下工作,于国有功。甚至少数不肖的政府官吏,也为他们说情。因此国民党政府对汉奸的处置,有些地方不能令人满意。例如伪北京大学校长鲍鉴清附敌有据,而河北高等法院判决其无罪,以致與论哗然。孟真先生乃于1946年7月,找出鲍的四项罪行的证据,向河北高等法院提出抗告。并于同月17日致函当时的司法行政部长谢冠生先生,说明他对审判鲍鉴清及巨奸王荫泰等的意见,原信如下:冠生先生部长左右:关于北平汉奸惩治事件,有三事不获已上陈,敬乞台察。

一、报载伪北京大学校长鲍鉴清在河北高院判决无罪,至堪骇异。查鲍逆神通广大,早经保释,今复判决无罪,实留学术界莫大之隐患。该逆在伪职任内,勾结日寇,在伪校遍布日本顾问及特务,以实行奴化政策,何得无罪?北平情形特殊,汉奸势力不小。此案仍待最高法院覆判,拟请大部依据成例,提来首都覆审,以正是非,而申国纪。否则“无罪”之例一开,后患不堪设想矣。除呈最高法院外,谨此奉陈。

二、巨奸王荫泰正在苏高审判,该逆逢迎日寇意指,挤走其前任而代之,变本加厉,即以献粮献物资为约。在其任内,剥削华北民食,使人吃“混合面”。更大搜五金,故宫铜缸、历史博物馆古炮皆彼搜罗,献出凡数百万斤。故王逆揖唐、王逆克敏之罪恶,尚不足以比之。拟请大部特予注意,尽法惩治,以申华北人民之愤。

三、文化汉奸钱稻荪在北平有特殊势力,似可一并调京审讯。

以上各事,关系国法人纪,故敢负责上陈,敬乞采纳,至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