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同时代人回忆陀思妥耶夫斯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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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在矛盾的影响下(23)

这话使我愤慨。只不过这时候我才第一次感觉到派性的“钳制”,我才充分了解,当陀思妥耶夫斯基说话提到“他们”、“自由主义者们”的时候,他为什么要含讥带讽地撇着嘴唇“噢,那么,照您说,他是狂信苦行的基督徒喽!”我说,“可是照我看,这是个最深刻的天才!他在这里面写的都是真正的实话。而且多么热烈!您不愿意承认这一点,仅仅因为那文章不是发表在您的刊物上!”

“比阿斯柯青斯基维·伊·阿斯柯青斯基(1813—1879),作家。热烈多啦!”岱美尔特不听我的,几乎同时说道。“简直是疯人院里的震颤性妄谵症!可人家说,这好像也是‘天才’哩!”

这场不成体统的对话正不知道怎样结束,这时又给我送新的校样来了,岱美尔特为了不打扰我,走了。

他打开办公室的门,我一下子愣住了:陀思妥耶夫斯基一个人坐在办公室里,而且就紧靠着门口。

克莱登堡和他的客人们避到别处去,到特兰谢尔的房间里去了。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坐在桌子旁,俯着身子,在翻一份什么稿子。斜面办公桌上放着他的柔软的皮烟盒和一叠信纸,上面是一篇文章的开头,他分明早就在这里,坐在我们的旁边。

“他一定什么都听见了!”我忐忑不安地想。

可是,我走过去时,他像往日一样向我问好,我这才知道他刚从旧鲁萨回来。他显而易见地休息过一阵,精神得到恢复。那天晚上他的脸色是那样开朗、温和、安详,我还从来没有看见过。

“他什么也没有听见!”我对自己说,心里一阵轻松。

“您那么急,要上哪儿呀?”我做完工作,拿起帽子,他阻止我。“不是还早吗?十点还不到。没有校样,陪我坐一会吧。”

无论我多么向往去海滨散步,想到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要我作伴毕竟还是太强有力了。我顺从地又在原先的靠窗口的位子上坐下,当着他的面,我第一次既不觉得胆怯,也不觉得惶惑。

他换了个位子,坐到比较靠近我的办公桌旁,有好几分钟,默默地抽烟,似乎在想什么心事。

想到他听见我和岱美尔特的谈话,我的心又惶恐不安地突突直跳。“如果他听到我的辩白,那还好,”我想,“如果他只听到骂人的话呢?”

“呃,现在您上哪里去?”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发话了,“白天工作,晚上呢晚上您干什么?”

“生活!”

“照您的说法,这‘生活’是什么意思呢?您有没有什么明确的思想?您有什么理想或生活的目标吗?还是就这么得过且过——‘没有烦恼,也没有命里注定不幸的思虑’?引自阿·尼·迈科夫的诗《Fortunata》(1845)。”

“不,我生活得既有思索,又有烦恼,也有理想!”我兴致勃勃地说,辩论使我激昂起来。

“也有理想?”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热烈地反问,“什么理想?举个例子说说。嗯,详详细细告诉我!”

也许是因为我还受到刚才与岱美尔特进行“思想”交锋的影响,心里还憋得慌,也许是他的轻柔的、亲切的嗓音对我发生了影响,——我,没有感到窘促,用热烈而勇敢的自白回答了他。我把我的理想和希望告诉他,说我要努力去开创我喜爱的、独立的活动,达到我朝思暮想的目的,——也讲到这样做对于女人分外艰难他大概相信了我的话,因为他一直听着没打断我的话,而且他的出乎意料之外的坦白也使我吃了一惊:“您知道,现在我要对您说什么恭维的话吗?这样的话您大概无论从谁那里都没有听到过。”沉吟了一会,他补充说,“我觉得您特别像我的前妻。我结过两次婚,和第二个妻子已经有了两个孩子。第一次结婚还是在西伯利亚的时候。您的脸容和身材跟前妻像得要命。她真可怜,生肺病死的。”

(我像他的前妻,有一次他已经当着我的面对斯特拉霍夫说过:“她跟玛丽娅·德米特里耶夫娜像极了,对不对?”彼时我不知道这玛丽娅·德米特里耶夫娜是什么人,不过那时连斯特拉霍夫也肯定说:“是的,大概有几分像吧。”)

“这里,对您的恭维当然并不是因为那是我的妻子,”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继续说,“这算不得什么恭维!而是因为她是一个精神最崇高、最乐观的女人。可以说,她是在乐观之火中,在追求理想中焚毁的,她是个名副其实的理想主义者,——是的!——又纯洁,又天真,十足像个孩子。尽管我娶她时她已经有了儿子。我娶她时,她已经是寡妇。嗯,怎么样,我的恭维您满意吗?”他以玩笑的口吻作了结束。

“很满意,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只不过我怕”

“您怕什么?”

“怕您把我看错了,我配不上这样的比较。我不是永远这样的。”

“您要永远这样!”他威严而令人感动地说,“永远追求最崇高的理想!像篝火一样,燃起自己内心的追求之火!让心灵之火永远熊熊燃烧,永不熄灭!永不!”

“您还是没有告诉我,您的理想是什么?”沉默了一会,他又开口说,“您的理想是什么呢?”

“只有一个理想,就是为熟悉《福音》的人而”

“您熟悉《福音》吗?”他怀疑地问。

“小时候我很相信宗教,经常看《福音》。”

“不过从那以后,您自然是长大了,变得聪明了,受到高等的科学和艺术教育”

他的嘴角上出现我所熟识的“讥讽的”微笑。不过这一回,这讥讽的微笑并没有使我发窘。

“后来,”我依旧以原来的口气继续往下说,“在科学的影响下,这种宗教信仰开始采取另外一些形式,可是我过去和现在老是在想,比《福音》更高、更好的东西,我们一点也没有啊!”

“然而您是怎么理解《福音》的呢?对《福音》是众说纷纭的呀。照您的看法,整个的主要实质是什么呢?”

他向我提出的问题,是我第一次想到。但是,我的记忆深处好像立即响起遥远的声音,向我提示答案:“在尘世,在我们的生活中、我们的良心中实现耶稣的教义”

“就这一点吗?”他拖长了声音说,口气是失望的。

我自己也觉得这样不够。

“不,还有不是一切都局限于这里尘世间。尘世的一切生活只是通往另一种存在的台阶”

“通往另一世界!”他兴高采烈地说,举起手指着上面敞开的窗户,其时通过窗口可以看到清澈、明亮而美丽的六月的天空。

“把这告诉人们,这是一个多么美妙的、虽然又是非常艰难的任务!”他热情洋溢地继续往下说,用手蒙住眼睛。“美妙的,又是非常艰难的,因为其中有太多的苦难许多苦难,不过正因为如此,所以又是多么伟大!无法比拟的就是说,绝对无与伦比的!世界上没有一种幸福可以与之相比!”

“实现这个任务是多么艰难!”我想着自己的心事,胆怯地插嘴说。

他目光闪闪地瞥了我一眼。

“您说您想写作。您就写这个好啦!”

仿佛是为了祝福我踏上这条道路,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把他当时剩下的三张八开的空白信纸送给了我,他总是用这种信纸写文章。

“这是我送给您的!”他一边把白信纸交给我,一边加重声音,强调说。

这三张光滑的普通纸张,已经泛黄,——直到现在我的印象还非常鲜明。

那天晚上我们互相道别的情景是我们前所未有的,好像我跟他是互相平等的、互相信赖的朋友。

从那次谈话以后我已经不想再到海滨去听什么“狂信苦行的基督徒费久什的吉久什”了,也没有按照我跟岱美尔特约定的那样到丰坦卡去,我长久在街头徘徊,“燃起心灵之篝火”

那样兴奋热烈、心情舒畅的谈话之后才过了一两天,我突然又亲眼目睹了因为一篇文章没有地方排而引起的一场风波,《公民》原来的拼版工亚历山大罗夫在他的《回忆录》中谈了这件事情。(《俄国旧事》,1892年,四月号,页184—185)见本书页519—520。可是亚历山大罗夫君所述的这一场面的印象,完全不是当时我所得到的、当天晚上记在本子上的那种印象。

那是6月12日晚间,刊物出版的前夕,杂志快要开印。事情是当着我和克莱登堡的面在办公室里发生的。

“随您的便吧,”拼版工对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说,“不过这篇文章我现在怎么也没地方排。否则的话整个版面要从机器上拆下来,重新排版——那我们就来不及了。”

可是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要求“不重新排版把它摆进去!”

拼版工冷笑一声。

“不重新排版怎么行呢?一个印张上的字数是固定的,篇幅都排得满满的,再排字我往哪里塞啊?”

“我什么也不想知道!”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老爷式地叫嚷道,傲慢地眯着眼睛,满脸麻木不仁的神气,嘴唇痉挛地颤抖。攥得紧紧的手指频频敲击着桌子,他嗓音嘶哑,拖长了声调说:“哪怕塞在墙上,哪怕塞在天花板上,只要给我印出来!”

“噢,我拒绝创造这种奇迹!”亚历山大罗夫平静而尊严地回答说。“我不是神。我不会在天花板上或墙上排版子。悉听尊便吧!”

“您不会,那我另外去找一个会排的拼版工来!”

“劳驾您,另请高明吧!我可不会!”亚历山大罗夫君边说边走了。

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激动得气喘喘的,朝着他的背影叫道:“我会找到的!我会找到的!我要的是什么都愿意替我干的人,对我像狗一样忠心我永远可以信赖的人这太不像话了!一个什么拼版工,忽然之间,居然对我编辑指指点点,什么可以,什么不行!我永远不许这样!我是编辑,我是杂志的主管人。他一定得执行我的命令!特兰谢尔在哪儿?”他已经在发狂似的叫喊了。“把印刷厂老板叫来!让他马上给我一个新的拼版工!”

可是特兰谢尔在别墅里,于是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拿起空白纸头,当即写道,请他另外派个拼版工,“因为这个人粗野无礼,拒绝工作”。

这张条子,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没有加封,甚至也没有折叠,就这么交给我,要我转交给特兰谢尔。

“您替我把这张条子交给特兰谢尔,”他断断续续地说,试探的目光牢牢地盯住我,仿佛要把我看透,看出我此刻对他有什么想法。

我本想使他平静下来,对他说,他是不对的。可是,抬起眼睛望望他,我决定什么也不说了:他的脸变了样,面色铁青,残酷无情,紧绷绷的,似乎因为疯狂般的愤恨眼看着要抽搐了,或者像个病人与不幸的孩子那样,因为意识到自己错了而快要放声大哭了我不声不响地接过条子,只是竭力用脸色让他知道,我不赞成他现在这种行为,我们沉默地、冷淡地分手了。

这种贵族老爷式的吼叫和“狗一样忠心”之类的话,当时使我颇为吃惊“您看,小姐,”克莱登堡先生当即对我说,“您经常在包庇的您那个陀思妥耶夫斯基就是这个样子您还说,他——根本不是这样的人,他不会对人大叫大嚷的,像梅[谢尔斯基]公爵那样。现在真面目露出来了吧,——完全一模一样。他们都是这样的!所有的人在他们眼里都是狗。哦,这些个作家们,我已经看得多了!我太了解他们了!都是这种样子的,mein liebes Frulein!德语:我亲爱的小姐!

所有的人像狗一样侍候他们,——嗯,那时候他们才没什么,才不会恶语伤人”

我好久都不能忘掉这个场面的令人不快的印象。在我的想象中,写作就是对神的祈祷,作家就是圣徒,文学是人类所珍爱的一切神圣事物的宝库,——可是突然之间!文学的最勤勉的司祭,对文学的意义有着最深刻、最热情的阐释的人——《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作者,突然自己去损害和侮辱他的下属,向他们要求“狗一样的”什么!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他怎么能够写了这种情况却又容忍这种情况呢?这是我无论如何也没法理解的,我又恢复了先前对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看法——别人对他的看法,这时我觉得,人家责怪他“虚假的多情善感”,“极端的自私心”,他们是对的后来若干时间,我经常比较战战兢兢,好像人家也要求我“狗一样忠心”似的,不过一切恐惧不久也就烟消云散了。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有时候善于用一句话,改变一下声音便把别人对他的一切不信任完全消除。最好的证据是那个似乎“被侮辱与被损害”者,也就是亚历山大罗夫本人的《回忆录》中关于他的记述。

不到两天,我们这里一切事情又照常进行了。

《谈谈吹牛》这一则日记(《作家日记》,1873年,第一卷,页147,《谈谈吹牛》),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是在印刷厂里写的,那天一整天他用问题试探我,在他所列举的情况下,我会怎样行动。未写之前,他先原原本本把整个内容告诉我,然后把他刚写好的东西念给我听:“俄国知识分子这种出名的没良心,对我来说,绝对是一种特殊现象。问题在于我们这里习以为常,大家对此司空见惯了。

没有良心毕竟仍是一种怪异的惊人的事实。这证明对于审判自己的良心是那么不感兴趣,或者证明对自己是那么异乎寻常地不自尊自爱,对于民族的独立和拯救什么的,即使在将来,对这样的人和社会,你也会绝望,失去任何希望的在家里,自言自语说:‘嘿,意见有什么了不起,——哪怕鞭子抽也不要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