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同时代人回忆陀思妥耶夫斯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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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6章 普希金纪念像(5)

宴会上的详细情况我不大想得起来。我只记得人很多,记得主桌设在入口处的左边,坐的是一群作家,大家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朝那边看。我想起亚·尼·奥斯特罗夫斯基在公众的大会上不知为什么没有发言,席间他没有(为文学之家)祝酒,却作了长长一大篇论普希金对俄国文学的影响的发言(后来刊登在彼得堡的一份杂志上)。指1880年6月7日俄罗斯文学爱好者协会举行的文学界宴会。亚·尼·奥斯特罗夫斯基席间作了讲话,明确了普希金作为独特的俄国诗歌的奠基人的意义,建立了“我们思想解放的永久基础”,提高了文学的作用,教育了公众。奥斯特罗夫斯基以这样的话作结:“我提议,为过去和将来沿着普希金所指出的道路前进的俄国文学,为永恒的艺术,为普希金的文学之家,为俄国的文学家们,愉快地干杯。让我们非常愉快地干杯。现在外面正在进行庆祝活动。”(《花环》,页59)奥斯特罗夫斯基的发言刊登在1880年第7期的《欧洲导报》上。宴会进行得愉快、友好。大家都很兴奋。屠格涅夫开了许多玩笑。由于他的坚持要求,旁人的附和,雅·彼·波隆斯基朗诵了他在上午的大会上朗诵过的那首美妙的诗:普希金是俄国诗神的再生,我们清醒的思想和感情的化身见《花环》文集,页299—301。

波隆斯基拉长声调,朗诵得缓慢,这种朗诵格调与他本人,与他那首纪念普希金的热情洋溢的颂歌都是非常合适的我保存着这次宴会的菜单:康·亚·特鲁托夫斯基作的题花上面,印着普希金的《酒神之歌》中的两行诗:我们举杯,一饮而尽!

缪斯万岁,理性万岁。

宴会之后的一个时刻记得最清楚。大家从桌子旁站起身来,不知怎么的,“莎士比亚派们”“莎士比亚派们”是指莎士比亚小组的成员。莎士比亚小组是1875年根据恩·姆·洛巴丁与弗·谢·索洛维约夫的倡议成立的,大部分成员是波利万诺夫中学的学生,演出过莎士比亚的戏剧。参加小组的有弗·谢·索洛维约夫、伊·谢·阿克萨科夫、阿·伊·科什廖夫、谢·安·尤里耶夫、恩·赫·凯特切尔及其他人。小组的实际领导人是列·伊·波利万诺夫。小组存在了近十年,上演过十六个莎士比亚戏。见《列·伊·波利万诺夫纪念文集》(莫斯科,1909年)中阿·温克斯琴的文章《列·伊·波利万诺夫与莎士比亚小组》。聚集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身边。我清楚地记得,他抱怨说,他的病严重地妨碍他写作。“发过病以后我常常会忘记已经写在纸上、派人送到编辑部去的东西。要继续写下去,可我却记不起这个和那个已经写过,还是仅仅只是准备写”这话不由得使人想到,我们在他的长篇小说中经常遇到的冗长和重复,不就是致命的疾病的后果吗?沉默了一会,他补充说:“再写一部《孩子们》,我就要死了。”根据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构思,长篇小说《孩子们》将是《卡拉马佐夫兄弟》的续篇。上一部小说中的孩子们在这部小说中将以主角的身份出场我记得陀思妥耶夫斯基非常匆忙,因为他答应那天要到某些老朋友的家里去,这些人住在城市的僻远地带,分明是些贫寒的人家。“再坐一会儿,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我们要求他。“不坐了,他们等着呢,我不去,他们会以为我架子大,会生气的。”

这一天,九点钟,预定举行音乐文学晚会。

一天的节目结束了,我们赶紧到普列契斯琴卡街的斯切潘诺夫的宅子,在列夫·伊万诺维奇即波利万诺夫,见本书页651。的书房里交换感想,直到天亮不仅在那几天,——几年过去,星期六经常在列夫·伊万诺维奇处重新谈到纪念普希金活动日的演讲,不知怎么,大家都忽然精神一振,回忆起来没完没了真正是难以忘怀的日子啊!

1908年9月26日

题解:

亚历克赛·米哈伊洛维奇·斯利维茨基(1850—1913),从1895年起在列·伊·波利万诺夫的私立中学里当教员。八十年代初,亚·米·斯利维茨基表现出是一位有才华的儿童作家。这期间他的儿童读物《被拆毁的鸟窝》和短篇小说《丽莎·巴特利凯耶夫娜》问世,当时颇为著名。1883至1886年间他以列夫·托尔斯泰的“民间故事”的精神为民众学校写短篇小说。斯利维茨基还写了许多文章和回忆录,为科尔卓夫的书信的出版写了诗人的传记,后因该书暂缓出版而未写完。

在筹备纪念普希金的活动中,列·伊·波利万诺夫任普希金纪念像揭幕典礼委员会主席,亚·米·斯利维茨基是他的助手之一。

文章选自亚·米·斯利维茨基对列·伊·波利万诺夫的回忆的第二部分,按《莫斯科周刊》1908年第46期刊印。

〔1880年6月9日拜访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随记〕玛·亚·波利万诺娃普希金纪念活动日过去了。在喧闹、忙碌、操心以及震撼人心的伟大时刻之后,空闲来临,笼罩着一片寂静,只有被陀思妥耶夫斯基那篇美妙演说的强大浪潮所冲激的心弦还在颤动。他的演说是在前一天,6月8日的晚上,在贵族俱乐部大厅里做的。我很想再看他一眼,听听他的嗓音,照他的话去做。

晚上八点多钟。我想,“天晚了,我怎么进去呢?”但是我忽然想到,明天他要走了。“听天由命吧!”——我往伊万尔斯克门附近的洛斯库特旅馆走去。夜是热乎乎的,下着稀疏的雨。

旅馆里寂然无声,仿佛一切都死灭了。我走上铺着地毯的走廊,只听得自己的心怦怦地跳。旅馆的侍役轻声问我,怎样去通报。我说了。他去敲门,我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模糊起来了。

“哪一位?”传来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声音。侍役说:“请。”

我走进狭窄的小房间。桌上有一只茶炊。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本人穿着毡靴、睡衣、旧的长袍,站在我面前。他开始为自己穿着这样的衣服来接待我而致歉。

“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您这是哪里的话,”我说,“倒是要请您原谅我,这么晚了还打扰您。”

“有什么事情我能为您效劳?”

“我来向您求情。”我说。

这时他着慌了,亲自让我坐在安乐椅上,一边说:“您说哪里的话,哪用得着求情?嗐,老天爷!”

“把您的演说词借给我抄一下,我求您的是这件事情,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

“这可是不行。首先,今天下午两点钟《莫斯科新闻》编辑部已经拿去了,其次,我明天早晨八点钟要走了,您要抄也来不及抄。那演说词很长的。”

“我抄一通宵,八点钟之前大概也可以抄完的吧。”

“您的丈夫会怎么说呢?不行,一家之主的母亲不能熬夜。我严格管束我的妻子,十二点钟左右一定睡觉。您为什么要抄我的发言呢?过一个星期《莫斯科新闻》上就登出来了,以后我要出《作家日记》,本年唯一的一期1880年出了《作家日记》八月号,是唯一的一期,内容除了纪念普希金的演讲之外,还有与阿·格拉诺夫斯基的论战。,内容就只这一篇发言。您要喝茶吗?”

我很高兴他请我喝茶,我说让我来张罗吧,可是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说,他自己来斟茶。他坐在沙发上,开始斟茶。我跟他讲起他的演说给人的印象。

“您过奖了。您的心肠很好。我只是担心这都是过眼烟云,一时的景象。我不想这样,我不想这样,不想让我的思想无影无踪地消失。上帝保佑,但愿人家能理解我,因为我的演说中有着思想。”

我对他谈起,他的演说促使人们道德上提高了,谈到一切邪恶、卑污、可憎的想法缩了回去,人们十分高兴的是他们的美好感情像开了闸似的随意宣泄。我补充说,我深信,那天听过他演讲的许多人变得更好了。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眼睛里含着泪水,抓住我的手,一再地说,这是他得到的最好的“奖励”,此外他什么也不需要。

“您说得对,”他说,“我自己也看到,原来互相憎恨的人和解了。两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子,做了二十年的仇人之后,和好了。原先两人多么不共戴天!一有机会就互相伤害对方,夜里不睡觉,心里琢磨着怎样狠狠地刺伤对方。可现在,有一个老头儿对我说,现在真的好像什么事也没有了,一切仇恨都消除了。”

这时候,又有人敲门,谢尔盖·安德列耶维奇·尤里耶夫在纪念普希金活动的那几天,陀思妥耶夫斯基经常和俄罗斯文学爱好者协会的主席谢·安·尤里耶夫见面。为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在纪念普希金的大会上的演说以及在《俄国思想》上刊登他的演说词,尤里耶夫和他通信,后来和他洽谈。(陀思妥耶夫斯基给尤里耶夫的信见《书信集》,第4卷;尤里耶夫1880年3月1日与3日给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信保存在苏联国家列宁图书馆手稿部)进来了。我坐在那里如在云里雾里,自己也不相信,我看到、听到的一切都是真实的。我对自己的勇气感到吃惊,也对我那么容易跟这个人相处感到惊讶!

尤里耶夫看到我,向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宣称,我是他的热烈的崇拜者,他的女儿也深深崇敬他,她要求和他一起到这里来,可是他没有带她来,因为她昨天头痛还没有好。

“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我是为我们的杂志《俄国思想》,主编为维·亚·高尔采夫。来取您的发言稿的。您答应过给我们的。”

“不行,谢尔盖·安德列耶维奇,我没有答应过:我对您说过,我要考虑一下,因为卡特科夫也想要这份发言稿。今天下午两点钟我已经交给卡特科夫了,明天六点钟给我送校样来,八点钟我就走了。”

尤里耶夫只嗯了一声,表示您答应过给我的,至于对卡特科夫他什么话也没有说。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开始向他解释,为什么他交给卡特科夫。

“报纸是没用的东西,”他说,“一张一张报纸不好保存。您是知道我的安娜·格里戈利耶夫娜(他的妻子)的,她很仔细。我需要保存几期《呼声报》。起先保存着,后来全散失了。我的发言就要在报纸上发表了,会有多得多的人去看,以后,到八月份,我将在唯一的一期《作家日记》上刊出,为二十戈比一本的刊物写作。”

“您交给卡特科夫算多少钱?”

“五百卢布,以后到八月份,我还将收到三百卢布左右,也可能更多些。交给您,我就会失去读者,也不能自己去发表了。”

“不必这样,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您这样考虑没有根据。我们不会舍不得钱的,我们会给您七百卢布,而且也答应您以后刊印出来。”

“算了吧,谢尔盖·安德列耶维奇,”陀思妥耶夫斯基说,“这件事已经定了,不过我很满意事情的安排。五百卢布是个好价钱。银钱方面我不能不予以注意。因为我是个有病的人,我又有家眷。我留给他们什么呢?我随时可能死去,所以趁我活着的时候,我得考虑保障他们往后的生活。”

对这话,尤里耶夫大声嗯了一下表示肯定。后来谈话转到《俄国思想》编辑部,陀思妥耶夫斯基对这个编辑部的编辑表示不信任,而且轻轻拍着尤里耶夫的手,一个劲儿说他“不喜欢,不喜欢”,“不是那个,压根儿不是那个”,说是杂志上不“一致”,说是编辑们互相矛盾,他们写的东西常常跟杂志的“思想方面不许让步和勾结”的宗旨相违背。这时尤里耶夫哑着嗓子叽叽咕咕,叫着高尔采夫,可是一点也没有用。

他们又谈起普希金,谈起纪念普希金的活动。

陀思妥耶夫斯基变得说不出地活跃。

“在普希金面前,我们是侏儒,我们中间没有这样的天才!”他高声叫道,“他的幻想多么美,多么有力!不久以前我重读了他的《黑桃皇后》。这才是幻想作品。我自己很想写幻想性的短篇小说。我有现成的形象。只不过先应当把《卡拉马佐夫兄弟》写完。这部书拖得很久了。”

“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尤里耶夫接嘴说,“如果您写好什么作品的话,请您答应给《俄国思想》吧,这事情我求求您了。”

“嗐,天哪,谢尔盖·安德列耶维奇,从新年起我自己也要出版《作家日记》呀。我该怎么办呢!真的,我不知道。不过,我有很多材料,供《作家日记》的材料我有的是。单论普希金就有说不完的话。如果我写的话,我答应给您。但是我不保证一定写。”

尤里耶夫缠住不放,要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作出保证。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轻轻拍着他的手,再三说:“我已经说了的,我一定履行诺言,让玛丽娅·亚历山大罗夫娜作证人吧。”

我微微一笑,朝他的眼睛瞥了一下。身体壮实、头发蓬乱的尤里耶夫,和瘦弱的小个子的人在一起,我竟觉得是那样不起眼;这个瘦弱的人,他的伟大的灵魂时而火焰般地燃烧在他的眼睛里,时而在他亲切、愉快地微笑时粲然地流露在他那苍白的、疲惫不堪的脸上。我一直想说,预言家是他,不是普希金。

尤里耶夫一直不知道该用什么口气说话。他在陀思妥耶夫斯基面前显然很不自在。从谈话中知道,尤里耶夫这一天是在我们家里吃的饭,而陀思妥耶夫斯基本来应当在他那里吃饭的。他去过第四小市民街,没有遇到尤里耶夫,他说他累了,损失了时间。尤里耶夫想起来了,自然开始道歉,说是他搞错了,但是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说,这一点也没有什么,尤里耶夫又不是故意“避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