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妈妈告诉我因为尹雪芷家境不好,所以老爷不喜欢她,不让她和千野来往,那一刻我恨死那个向来儒雅绅士的老爷了,他是个连千野的妈妈一次次对他无理取闹要死要活他都很难得反驳什么的人,没想到竟然和我爸爸一样思想陈旧老朽。
千野再一次向我印证了他对尹雪芷的深情。因为他竟然开始旷课,夜不归宿,还学会酗酒,有时我还可以从他身上闻到浓浓的烟味。我开始没有时间哀悼自己夭折的爱情,我所有的时间都用来担心千野。
那天他又没有去上课,放学也没有回家,我找到他常去的那家酒吧。可是我还有半年才有十八岁,我进不去,只能站在外面站着干等。好冷的天,我不停跺脚却还是感觉脚丫子都快被冻掉。
等到千野终于从里面出来时,我简直觉得自己都快变成一只冰棍。我跑上去搀住歪歪倒倒的他,吸吸鼻子,这才发现裴辰北也站在一边。他自告奋勇振臂高呼要送我们回家,其实他早已经喝得半醉像个红鼻子酒鬼,我帮他拦了辆出租车,然后自己扶着千野往回走。
我像千野从小常常背我那样背着他,其实说是背不如用拖比较贴切,他高我很多,挂在我背上两只脚还无力地滑动在地上。
慢慢的,热气逼走寒冷,汗水一颗颗地冒出来,倏倏地往下掉,有时滑过眼角的时候会钻进眼睛里,又疼又涩,把眼泪也逼出来。这样走好累,可是我就是想一步步走回去,路最好都不要完,就这样一直走,一直走。
后来我在想如果那一天我不是那么固执或者我没有在那家便利店前停下休息的话,一切是不是就会变得不一样了。
我感觉腿软,终于慢慢放下身后的千野,转身托住他醉酒得失去神智的身体,蹲在地上歇口气。我一直贪恋地抱着他,所以在那一声剧烈的爆炸声响起的时候,我能够下意识地快速将他护在怀里。
然后我听见尖锐的玻璃碎裂的声音从身后噼啪传来,紧接着后脑一阵灼烈的刺痛,然后黑暗像夜色降临一般将我牢牢笼罩。
黑暗一直没有褪去。
当我睁开眼睛的时候,我以为自己仍在做梦,咬了一下手指,痛!那么这不是梦了,所以现在还是夜晚,也没有开灯对不对?
我睁眼不久,就有人激动地扑上来,是妈妈,她用力地抱着我,不知为什么很难过地在哭,眼泪打湿我的耳朵和脖子。
“妈,你干什么呢?”现在是在演失散二十年后母女重逢的八点档吗?而且,“妈你先把灯打开好吗?”
妈妈没有动作,只是抱着我一直叫我:“宝贝……”
我开始感觉不对,我是少根筋不是没头脑,我摸上自己的眼睛,没有纱布也没有眼罩,可是脑袋上却被缠得厚厚的一定很像埃及法老。
“我的眼睛……”我还来不及悲伤来不及追问为什么,我想起那天晚上可怕的爆炸声,我一把抓住妈妈的衣袖,“千野,千野哥哥他怎么了?”
“好孩子,你把他保护得很好,他没事,毫发无伤。只是你们摔倒在地上的时候砸到头晕过去,很快就会醒过来,他就在你隔壁,你不要着急。”
我绷紧的神经放松下来,我抬起手在眼前晃啊晃,却伸手不见五指。他们告诉我那天晚上那家便利店的烧关东煮的煤气罐突然爆炸,我的脑袋被飞溅的玻璃穿透,细碎的玻璃在我的脑袋里安了家,压迫到我的视神经,可是现在我脑中还有很多淤血和伤口,他们不敢贸然取出玻璃。医生老实跟我说,我的眼睛也许很快就会好,也许会因为来不及取出玻璃而造成永久的损伤,那样我就会永远沉浸在黑暗的世界。
脑子好乱啊,我想我该好好睡一觉,醒来后再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办。
醒来后我叫妈妈:“妈,千野哥哥醒了没有?”
“没有,宝贝。”
“可不可以请医生给他再打点麻药,一点点,少少的,保证他半个小时,不,只要十五分钟不会醒来好不好?”
“宝贝,你想……”最后她叹息,“好……”
我屏住声息,轻手轻脚走进千野的病房,跌跌撞撞摸索着坐到他的病床边,我还没有适应黑暗中的生活,可是我拒绝妈妈他们的陪伴,这十几分钟,是只属于我和千野的。
我握起千野的手,他的手好暖,我轻声满足地叹喂:“如果,可以这样永远牵着你的手该多好呢,有人拿月球那么大的巧克力或者钻石来跟我换我一定都不干。”
“我好喜欢你啊,我知道你一定很烦了吧,可是这是乐乐最后一次这么跟你说了,你将就一下好不好?我喜欢你啊,好喜欢好喜欢……”
“有时候我都会觉得我整个人就是为了喜欢你而出生的诶。嘘,小点儿声,妈妈听见了又要骂我女生外向,没有良心了。切,说我,她还不是爱我爸胜过我!”
“千野哥哥,虽然你现在听不见,可是有人说一个人睡觉的时候才是潜意识最活跃的时候,那么如果我现在一直不停跟你说‘你要喜欢乐乐哦,你要爱她哦,像爱一个女生那样喜欢她哦’,这样你是不是就有可能有一点点喜欢我了呢?不过,切!我才没那么卑鄙呢,我说过啊,我要的爱情是正大光明昭告天下的。”
“不过我还是要对你念一句咒语呢:我要你,江千野,很幸福很幸福。即使无法和最爱的人在一起,也要会笑会快乐。”
“听到了吗?梦中的千野哥哥,你要变成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咯。”
“千野哥哥,再见!”我吻吻他暖暖的指尖,向这个我最爱最爱的人告别。我要离开,在他还没有发现我失明以前,因为我知道以他的性格,一定会把一切责任揽到自己身上,可是,我不希望他因为我而变得不快乐和感觉负担,那么久以来我都是做他的小尾巴麻烦精,我不想再次看见他脸上出现那么无奈和疼痛的眼神。
所以,微笑着说再见吧,我最爱的,最爱的人。
如果没有颜色,还有声音,香气和爱,会拥抱我的灵魂。
我住到妈妈的好朋友唐阿姨家里,她家的房子是和式风格,独栋,有院子长廊,花草假山。唐阿姨有个聋哑的孩子,所以她很早以前就开始学习特殊孩子的教育和照顾,公务繁忙的妈妈很放心地将我交给她。
这里的日子真不错呢,每天都有清澈的阳光清雅的花香,在唐阿姨的教导下我开始学习制造干花,然后用它们塞枕头做香袋。这样的日子竟然没有想象的难熬和寂寞。
那天阳光晴好,我一场感冒刚好,和阿姨在院子翻晒簸萝里的花瓣,阿姨中间跑去接电话,我一个人站在院子里,突然感觉除了视觉的所有感官以一种神奇的速度在扩张。花好香,我甚至可以从杂乱的花香里分辨出哪一抹香来自哪一朵花,多么神奇!我还听见空气里仿佛涟漪般漾开的声波,虽然举筷插苍蝇这种变态的事还做不到,可是我却可以听见蝴蝶和蜜蜂在如水的阳光里翩跹舞蹈的声音。
蝴蝶?我仿佛可以穿透黑暗看见它们如精灵般在风中翻飞的身姿,像永不凋零的花。那一刻我几乎忘记自己失明这件事,忘我地顺着它们翅膀扇动的方向转身,像以前一样毛躁地扑过去。
理所当然的一场空,还摔了个大大的狗啃泥。下巴好像磕到了石头,痛得我一个劲儿地倒吸冷气。这时有人吱呀一声推开院子的木门,我还未出声开口询问或者叫阿姨,一双手就有力地伸过来将我从地上拉起,然后他似乎很安静地看着我,最后伸出手来掠过我耳边的一缕散发,我睁着空茫的眼睛疑惑地看着他的方向,他却一直很安静,沉默得像路过的风,只有微微起伏的呼吸。清风挟裹几点桂花飘落我们头顶和周遭,那一刻,我突然觉得,眼前这个人,似乎好熟悉。
这时阿姨木屐的哒哒声从长廊的方向传来,她突然停下来,然后冲我们的方向叫:“唐果,你回来了。”
唐果,就是唐阿姨的儿子,先天性聋哑,我还记得小时候见到他时,总是站在一边沉默地用清澈怯怯的眼睛望着游玩嬉戏的我们。那个时候我还用毛毛虫捉弄过他呢,把他吓哭,看着他无声地狂流眼泪的时候我也吓到了,后来还以为他会恨我一辈子,结果没想到后来竟然成为很好的玩伴。不过阿姨家后来搬到现在这座城市,所以我们算起来已经快有十年没见面了。
他现在长好高了,虽然还是不能说话,可是在一家点心店做糕点师傅,阿姨说他过得很满足很快乐。
除了在点心店的时间,唐果平时都待在家里,阿姨说他没有什么朋友,在家里他也就是和我一起晒花我听音乐他写字。有时候我听着听着就会睡着,醒来后会发现自己躺在一双安全静默的膝盖上,暖气很足,屋子里有阳光晒尽的味道,唐果翻书的声音在头顶上方响起。我像一只小猫一样眷念着这种懒洋洋的平和,翻一个身,挠挠鼻子,重新安然睡去。
一切安好,直到那天贝乐果的到来。她看到我的样子突然抱着我痛哭起来:“笨蛋草草,蠢丫头,傻姑娘,你这个样子……你为他,你这个样子,他又不知道,为什么啊,你,笨蛋!”
我一边拍她的背,一边在心里把她骂了个底朝天,混蛋贝乐果!现在到底谁是受伤人士啊?谁在安慰谁呢?
可是平静的心情却一直没法回复原状。原来他并不关心我的去向,他听信妈妈说的我转学去别的地方的谎言,并不再挂心我牵念我,不询问我的一切,甚至电话也不给我一个,或许他一早已经觉得我是麻烦了吧。
我的心情突然变得纷乱,难过委屈牵挂一点点浮起来占据我的心头并且再也压之不去。我突然好想好想当面听听千野的声音,哪怕只是一句话一个字,都能将躁动的灵魂安定下来。
对阿姨我不能说,和唐果又不能交流,所以我打电话给裴辰北。他平时虽然总是嬉皮笑脸吊儿郎当,可是我知道他是一个值得托付和信任的人。
所以我终于可以站在校园门口。放学的人流的脚步声说话声嘈杂在耳边,我庆幸自己戴了一个大墨镜和大帽子,这样就没有熟人认得出来我。
我固执地要求在人群里去辨认捕捉千野的声音,因为我没有勇气单独去面对他。我怕他会看穿我的小把戏。
人声渐渐寂寥,我几乎已经完全失望,却听见一声柔和软甜的呼叫:“乐乐,是你吗?你不是转学了吗?”
是尹雪芷,她在,那……千野
果然,我很快也听见千野的声音,他叫我:“乐乐。”
我点点头,然后向声音的方向挥挥手:“再见,我还有事呢,下次聊哦。”
我迅速转身,也许脚步有些踉跄,可是我已经管不了那么许多,再多一秒钟,若是在他面前再多待一秒钟,我会……
“嘣!”我似乎撞到电线杆,我还没有走出很远,一时之间很着急,不知道怎么解释自己的荒唐行为。却突然听见身后传来千野的声音,他说:“乐乐,好好走路,不要耍宝。”
他叫我:“乐乐。”
他对我说:“你不要耍宝。”
他的声音优雅而清淡,像是一个熟悉的陌生人,将我心里的期待和温暖悉数击碎。我站直身体,向身后做手势说OK。因为我已经无法好好说出一句话,那稍微停留的一霎那,眼泪已经从眼眶里像玻璃碎片般轰然崩溃。
不知走出多远,一直藏在暗处的裴辰北走出来牵过了我的手。我像很久以前和他玩摔跤的时候一样反身狠狠地抱住他,却并不摔他,而是用力抱着他像抓着海上唯一的浮木一般放声大哭。失明我没有哭,一个人离开父母生活我也没有哭,可是这一刻我却无论如何也管不住自己的眼泪和奔涌的难过。
千野啊,他现在只当我是一个曾经路过生命的陌生人了呢,他的声音那么告诉着我。
那么,千野啊,我在心里狂喊,千野啊,你知不知道我依然停在原地,这么执迷不悟地喜欢着你呢?
也许是哭得太过大力,我突然觉得好晕,慢慢地好想睡觉,于是就软软地跌倒在裴辰北的怀里。
醒来的时候我不知道我在哪里,我睡了多久呢?应该有一天了吧,因为我做了个好长好长的梦啊,梦里好多好多的眼泪,好多好多的爱,把我暖暖地满满地包裹起来像一颗酒心巧克力,而我就是那陶醉般的酒酿。
所以清醒后的我心情变得轻松很多,我发现房间里没人,所以我摸索着在屋子里东摸西摸,然后我发现我竟然是在自己的房间里。那个我睡了十几年的房间,那些熟悉的味道和摆设,绝对没有错。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呢?妈妈呢?我要赶紧找到她,然后让她把我送回去,如果让千野发现我,那我之前做的一切不都白费了么?
我悄悄地摸出房间,按着记忆中的路线向厨房进发。走到一半的时候,我突然听见有人说话的声音。
我的位置大概是在房间到厨房的半途,而我身后,墙壁的右边走出去就是去二楼的楼梯。我贴着墙,想听清楚是谁的声音。
“爸爸。”是千野,他的声音带着疲倦的悲哀,“爸爸,我求求你……”
那带着眼泪的声音和我说话的声音完全不同呢,那么深情而执着,是专属于尹雪芷的声音呢。
“不要再让我看见你和她在一起!”老爷的声音虽然极力克制,却依然难掩暴怒。然后是他愤然离开的脚步声,一步步,重而结实,好像踩在人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