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宗孝武皇帝元狩五年(公元前118年)
上以为淮阳,楚地之郊,乃召拜汲黯为淮阳太守。黯伏谢不受印,诏数强予,然后奉诏。黯为上泣曰:“臣自以为填沟壑,不复见陛下,不意陛下复收用之。臣常有狗马病,力不能任郡事。臣愿为中郎。出入禁闼,补过拾遗,臣之愿也。”上曰:“君薄淮阳邪?吾今召君矣,顾淮阳吏民不相得,吾徒得君之重,卧而治之。”
黯既辞行,过大行李息,曰:“黯弃逐居郡,不得与朝廷议矣。御史大夫汤,智足以拒谏,诈足以饰非,务巧佞之语,辩数之辞,非肯正为天下言,专阿主意。主意所不欲,因而毁之;主意所欲,因而誉之。好兴事,舞文法,内怀诈以御主心,外挟贼吏以为威重。公列九卿,不早言之,公与之俱受其戮矣。”息畏汤,终不敢言;及汤败,上抵息罪。使黯以诸侯相秩居淮阳,十岁而卒。
汲黯和张汤的矛盾加剧。
张汤被定义为酷吏,酷吏和酷哥不一样,酷哥有粉丝,酷吏有政敌。酷哥喜欢的人多,酷吏一般只有一个人喜欢,那个人就是一人顶一万万人的皇帝。
酷吏在历朝历代都有,他们共同的特性是什么?锐圆以为,就是“温良恭俭让”的反面或对立面。酷吏和醇儒循臣是两种伴生的东西,谁也离不开谁。伴生的物种环境是关键,这个环境就是皇帝,做皇帝有个不二法门,就是儒法两手都要有,都要硬,王霸两道杂而用之,所不同者,只是因时、因地、因皇帝的脾气让这两种人的气势权重有所差别而已。
中国的政治,特别在庙堂之上,明文的规矩在焉,大臣们之间的潜规则在焉,这两种规则是灵活地交叉使用的,所谓酷吏,就是黑下脸来,不承认潜规则,全部公事公办。而所谓公开的规则,往往又以崇高的道德为准绳,就高不就低,冠冕堂皇,大而无当,如能严格执行,人间早就变成美好的天堂,所以一般而言,从一开始制订的时候,就是准备掺上潜规则才使用的。
标准越高,规矩越空,语言越模糊,执行者的空间就越大,这是红头文件的好处,酷吏执行时,不要这些空间,没有听说过世界上还有“通融”两个字,这一下子就让其他朝臣倍感不适。
酷吏们的执行力是值得肯定的,但是,他们不论在当时,还是在后世,都遭到主流的士大夫的强烈鄙视和攻击,除了工作上的正常矛盾,这又和酷吏们的个人操守有很大的关系。
是酷吏这个岗位选择了刻薄之人,还是刻薄之人特别适合做酷吏?这个问题需要细究一下。
我们现在读史,简单以君子、小人来评论古人,不免落于古人的俗套。在锐圆看来,酷吏之所以酷,首先是制度问题,然后才是人性问题。
酷吏的出现,是当时政治的需要,皇帝的需要,需求产生市场,市场催化产品。
一旦纲纪松弛,朝廷上人人都愿做和事佬,人人都愿意丧失原则来创造一个和谐的官场氛围,有为的君主就会想到鲇鱼,从而期待酷吏的出现。皇帝的期待是不可能落空的,除了长生不老之类的荒诞不经之事。可以这么说,前来担任酷吏的人,都是性格上比较执拗,从星座分析应该是属于那种追求完美主义的人,这是一个双向选择的过程,最后,总有合适的人担当这个被历史诟骂的职位。
所谓酷吏,一般是充任侦查、检察、审理、判决的职务,甚至是从头到尾一手操办。在皇帝的充分授权和充分信任之下,无限的权力会激发出人性中隐藏在底层的恶的东西,认真、不讲人情、刻薄甚至以折磨他人为乐事,职业习惯和人性丧失就在一天天的工作中不觉养成。环境会激发人的潜质,包括恶的潜质,也能把善良之辈熏陶成凶神恶煞。
当所谓酷吏在朝廷肆无忌惮地迫害大臣的时候,皇帝在高处冷冷地看着,调节着,得意着……
酷吏和循臣之间的斗争,激烈程度和时间跨度是受控的,只要皇帝还在正常地运作权力。汉武帝把汲黯调离长安,就是让汲黯攻讦的对头张汤继续发挥作用。汲黯这个犟老头刚开始不买皇帝的账,非要留在京城, “出入禁闼,补过拾遗”,攻城略地可以主动请缨,做领导的心腹千万不能自荐。你以为自己是心腹,人家老板不尿你,岂不尴尬?汉武帝心里对汲黯说,拜托,你老人家还是到外地凉快去吧。汲黯一凉快就是十年,老死任上。
王夫之对汲黯非要留在长安与张汤一争高下颇不以为然。他认为,和酷吏斗争是为了国家,务求必胜而自快于心同,是不可取的。汲黯有点想和张汤势不两立一决胜败的意思,王夫之批评他“必快其志,气矜焉耳,非君子之道也”。
在政治斗争中讲君子之道多少有点迂。不过,汲黯如此恋栈,和酷吏追求完美主义已经相仿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