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这样读资治通鉴(第3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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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昭帝明断

孝昭皇帝元凤元年(公元前80年)

上官桀父子既尊,盛德长公主,欲为丁外人求封侯,霍光不许。又为外人求光禄大夫,欲令得召见,又不许。长主大以是怨光,而桀、安数为外人求官爵弗能得,亦惭。又桀妻父所幸充国为太医监,阑入殿中,下狱当死;冬月且尽,盖主为充国入马二十匹赎罪,乃得减死论。于是桀、安父子深怨光而重德盖主。自先帝时,桀已为九卿,位在光右,及父子并为将军,皇后亲安女,光乃其外祖,而顾专制朝事,由是与光争权。燕王旦自以帝兄不得立,常怀怨望。及御史大夫桑弘羊建造酒榷、盐、铁,为国兴利,伐其功,欲为子弟得官,亦怨恨光。于是盖主、桀、安、弘羊皆与旦通谋。

旦遣孙纵之等前后十余辈,多赍金宝、走马赂遗盖主、桀、弘羊等。桀等又诈令人为燕王上书,言:“光出都肄郎、羽林,道上称跸,太官先置。”……欲从中下其事,弘羊当与诸大臣共执退光。书奏,帝不肯下。明旦,光闻之,止画室中不入。上问:“大将军安在?”左将军桀对曰:“以燕王告其罪,故不敢入。”有诏:“召大将军。”光入,免冠、顿首谢。上曰:“将军冠!朕知是书诈也,将军无罪。”光曰:“陛下何以知之?”上曰:“将军之广明都郎,近耳;调校尉以来,未能十日,燕王何以得知之!且将军为非,不须校尉。”是时帝年十四,尚书、左右皆惊。

李德裕论曰:人君之德,莫大于至明,明以照奸,则百邪不能蔽矣。汉昭帝是也。周成王有惭德矣;高祖、文、景俱不如也。成王闻管、蔡流言,遂使周公狼跋而东。汉高闻陈平去魏背楚,欲舍腹心臣。汉文惑季布使酒难近,罢归股肱郡;疑贾生擅权纷乱,复疏贤士。景帝信诛晁错兵解,遂戮三公。所谓“执狐疑之心,来谗贼之口”。使昭帝得伊、吕之佐,则成、康不足侔矣。

政治势力的分野,基本上是因为利益,由于既得利益集团掌握话语权,利益之争在书面上就往往变成了正邪之争。

利益争斗是有层次的,在这个层次有斗争,再上一个层次,利益又统一了。在皇帝这个层面,权臣之间有利益斗争,在某个权臣层面,他下面的部属也会争宠争利。人就是这样,在低层次斗争胜利了,再进入高层次继续斗争;在低层次斗争失败了,会坠落到更低层次继续斗争。阶级斗争就是这样,斗争是基本属性,和谐是动态中的暂时平衡,或者干脆就是人为粉饰的假象。

霍光、上官桀、金日三方有过暂时的和谐,金日死后,平衡打破了,斗争属性于是显露了出来。

霍光与上官桀的斗争,霍光占据了主动,因为朝廷的权力在霍光手里,在三个顾命大臣里,他是一把手,一把手在政治斗争中占有主导地位,一把手以一当十。上官桀尽管有很多资源,但是占位较差,运作起来就费劲得很。当然,有决定权的还是皇帝,昭帝刘弗陵虽然是个少年,但汉帝国的法统已经建立,政治伦理也就是史书上讲的“纲常”已然确立于朝野上下,他具有有效的最终裁定权。

上官桀占位不好,这就像踢足球,位置卡好了,可以从容地做动作,位置没有卡好,就要靠玩命奔跑寻求机会。这样一来自己不仅辛苦,要耗费很多资源,同时,也容易暴露意图,给对手以逸待劳创造机会。上官桀为了一举拿下霍光,几乎动员了他在朝廷全部可以调动的力量,积蓄了自己可以争取到手的全部资源:

比如,他策划、安排儿子上官安的女儿做皇后,这是在上一个层面积累力量,皇后如果能够影响皇帝——这样的事在历史上是经常发生的——天王盖地虎,宝塔镇河妖,斗地主打出黑桃顶级同花顺,翻牌就赢。可惜皇后不具备这样的影响力,最多只能是给上官父子披了一张虎皮。

上官父子的另一招,还是走上层路线,就是试图通过盖主影响皇帝。盖主是昭帝的姐姐,嫁给盖侯,所以叫盖主。她实际上是长姐如母,在宫里照顾小皇帝的生活,要说对小皇帝是有相当影响力的。上官桀这一招应该是很高明的,他通过盖主的相好丁外人和盖主建立了某种程度的政治同盟。盖主要求为丁外人搞个侯爵的名分,被霍光拒绝,这也客观上巩固了上官父子和盖主、丁外人之间的联盟。反过来看,霍光不给盖主面子,一方面是自己占有制度和法理的高点,毕竟丁外人被窝里的战功拿不到桌面上来;更主要的是,盖主对皇帝在政治上的影响力霍光有自己的基本判断,否则这样的交易霍光也会做。

在上一个层面上官桀已经努力到头了,在同一个层面,“自先帝时,桀已为九卿,位在光右”,资格老,过去做的官大,当然也算是政治资本,但毕竟已经是过去时。

上官桀父子还联络了燕王旦和御史大夫桑弘羊,似乎在寻找群众基础。和燕王旦联盟是很臭的一招。第一,燕王刘旦在昭帝即位时,曾有不服的念头和动作,这已为皇帝深知,燕王已经打入另册。昭帝表面上没有严厉处置燕王刘旦,但这位哥哥曾经想过动自己的奶酪,皇帝对他肯定是深怀猜忌,保持高度警惕,上官桀和燕王走得越近,在昭帝那里越失分。更要命的是,上官桀和燕王从一开始就各自心怀鬼胎,心照不宣在相互利用。

上官父子本来玩的是争权的游戏,就是想打个导弹,不知不觉中就成了发射卫星,自己把自己推进到了谋反篡逆的轨道,而且还多次变轨:先让燕王旦取昭帝刘弗陵而代之,然后把运行轨道变到“百世之一时也”,这样的连续动作要求这颗卫星能力够强才行,不然,很容易失控变成太空垃圾。

上官桀策动燕王旦告发霍光,说霍光在检阅部队时逾制(言光出都肄郎、羽林,道上称跸),虽然情节是小事,却是大不敬的罪名。同时,还策动桑弘羊等大臣,一起上书要求将霍光双规查办。

我搞不清楚上官父子是怎么想的,为什么要选择燕王这个曾经想篡权的藩王来发动对霍光的攻击战,燕王已经上了昭帝的黑名单,上官桀难道不知道?告霍光的罪名选得不错,但原告选得太糟糕,上官桀脑袋进水,总攻第一招就是臭招。

原告选得不对,时间也没算精确,大局错了,细节更错得一塌糊涂。燕王告霍光十天前调集校尉,意图不轨,疑有非常。昭帝的判词决定了他在历史上处理此类案件的优秀法官地位。

昭帝说:“霍光调集军队,是十天之内的事,燕王远在千里,怎么这么快就能知道?而且霍光真的要篡党夺权,也不用这么大费周章。”(将军之广明都郎,近耳;调校尉以来,未能十日,燕王何以得知之!且将军为非,不须校尉。)

朝廷权臣相斗,拥有裁判权的皇帝是最关键的。“明君”便成了参与过内部斗争的大臣们最渴望的好东西,就像运动员希望有个公正的裁判一样。

司马光在这里没有发表自己的议论,而是摘引了唐代政治家、曾经做过宰相的李德裕的一段评述:“人君之德,莫大于至明。”这是过来人说的经验之谈。这也提出了一个怎么评价皇帝的标准问题,皇帝不一定要很能干,而是要很明断,他不需要参与比赛,而是能做好裁判。帝国体制下,君臣如果能如此分工,确也不失为一种好的制度。当然,我们知道,找一个能明断的皇帝不是一定找不到,而是相当难碰到,所以,现代社会把“莫大于至明”责任交给了代议民主和言论自由。利益斗争是一直会有的,估计到地球报废前都会存在,只要有民主法制,有言论自由,斗就斗吧,没什么大不了的。

在海口市,有个“五公祠”,该祠是为纪念贬到海南岛的五位名臣而建的。五公是唐朝名臣卫国公李德裕,宋朝名臣忠定公李纲、忠简公赵鼎、庄简公李光、忠简公胡铨。我曾经单独瞻仰过,也陪不少朋友去过。五公祠有两副楹联不错,现且抄在这里:其一:

唐嗟末造,宋恨偏安,天地几人才置诸海外;

道契前贤,教兴后学,乾坤有正气在此楼中。

其二:

只知有国,不知有身,任凭千般折磨,益坚其志;

先其所忧,后其所乐,但愿群才奋起,莫负斯楼。

前一联是清末海南才子文昌人氏潘存撰,后一联是建祠人琼崖道台朱采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