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灵皇帝建宁二年(公元169年)
初,范滂等非讦朝政,自公卿以下皆折节下之,太学生争慕其风,以为文学将兴,处士复用。申屠蟠独叹曰:“昔战国之世,处士横议,列国之王至为拥篲先驱,卒有坑儒烧书之祸,今之谓矣。”乃绝迹于梁、砀之间,因树为屋,自同佣人。居二年,滂等果罹党锢之祸,唯蟠超然免于评论。
臣光曰:天下有道,君子扬于王庭以正小人之罪,而莫敢不服;天下无道,君子囊括不言以避小人之祸,而犹或不免。党人生昏乱之世,不在其位,四海横流,而欲以口舌救之,臧否人物,激浊扬清,撩虺蛇之头,践虎狼之尾,以至身被淫刑,祸及朋友,士类歼灭而国随以亡,不亦悲乎!夫唯郭泰既明且哲,以保其身,申屠蟠见几而作,不俟终日,卓乎其不可及已!
后汉重视教育,京师太学生云集,当时的大儒,既做官又做教授,他们的学生学成以后,也就成了部下僚属。做官有利益上的势力范围,做教授有学术上的门户之见,于是在内部是表扬与自我表扬,对外则是批评和无情贬低;官场矛盾借学术争鸣而展开,学术争鸣则是标榜和起哄——这是党争的一条线索。另一条线索是,政治昏暗,一个又一个小皇帝让君权置于后宫和外戚大将军手里,皇帝稍长,又和太监厮混在一起,这些“皇权代理人”不珍惜江山社稷,肆意胡作非为,整个朝廷弥漫着灰心丧气的氛围,激昂的情绪于是逐渐发酵,“四海横流,而欲以口舌救之”。表面上看起来,议论风生,舆情鼎沸,朝廷一时并无钳制,于是士大夫不论在朝在野,思想从禁锢到活跃,从活跃到激愤,个别人于是公开对朝政攻讦批评,个别的激浊扬清,与灰心丧气的普遍心理一对碰,喝彩声自然不断——这样,台面上的几位士林领袖更加兴奋,甚至有些自鸣得意。
党人攻讦的对象是宦官集团,当时的宦官,已经超越了宫廷服务生的职务范围,他们已经控制了中央中枢,宦官们虽然不能生育,但是他们的爹妈能生育,他们爹妈生出来的兄弟姊妹也能生育,于是宦官的兄弟子侄也就和功臣、外戚一样,被委派到各地做官。外戚揽权也是一家一姓,占据的职位终究有限,而宦官群加上他们的家属群,基本上可以视作无限庞大,他们这样侵占从中央到地方的各种权位,对士大夫阶级的挤出效应更加明显。
士大夫集团自认为有理想,他们掌权是为了天下苍生,宦官及宦官家属掌权是为了一己私利。另外,除了理想上的优势以外,生理优势也放在那里,这些没卵子的家伙管理国家,本身就是对士大夫的一种污辱。于是,他们第一,立党标榜清高,追求万人欢呼的名声,犯了皇帝专制体制下的大忌,皇帝最不顺眼的,就是登高一呼,自以为领袖的精英分子;第二,他们以为生理有缺陷的人在政治上也不堪一击,于是好胜速胜一鼓而天下定的急切心理很强,这让他们对斗争的长期性复杂性艰巨性都估计不足,急躁之下,一败涂地;第三,道德的优越感让他们放弃了合法有节的斗争策略,凡事以“大快人心”为标尺,对宦官集团的个案处理,血腥暴力。
最要命的,他们批评宦官腐败,政治昏暗,方法又是公开鼓噪,实际上把斗争的矛头指向了皇帝本人。这时的皇帝已经是成年皇帝,桓帝刘志并不愚笨,皇帝的基本价值观是国泰民安,就算昏庸无能的皇帝,也不喜欢朝廷天天鼓噪。所以,面对如此局面,基本价值观不重要了,谁对谁错也没耐心追究了,稳定压倒一切,这种乱哄哄的局面再也不能继续下去了。
要说起来,桓帝刘志对党人的处置还不算最残酷,只是抓捕起来,杀杀威风,后来“皆赦归田里,禁锢终身”。也就是解除官职下放劳动,再不解放。也许是因为桓帝太温柔,很多人一看做党人能博大名,于是“海内希风之流,遂共相标榜”,“三君”“八俊”“八顾”“八及”“八厨”一类的名头到处传说,这就颇有组织化的苗头了。皇帝一烦别人代表民意,二怕这些代表民意的人组织起来,一旦有形成反革命集团的趋势,对不起,刀斧手侍候!所以,到了灵帝刘宏时代,迫害致死就成家常便饭了。这里面,当然少不了宦官集团的煽阴风点鬼火,这时,皇帝所能信赖的力量也只有这些人。
历史的逻辑大抵如此,有运动就有迫害,待到皇帝迫害登峰造极之后,士林遭受摧残,左派幼稚病没有了,愤青们不存在了,真正忧国忧民的精神也消解殆尽,政治冷淡成为主流,犬儒精神再一次全面复归,当政治糜烂祸及到底层的普通百姓,他们饥寒交迫揭竿而起的时候,这个王朝再也难以起死回生了。
申屠蟠先生把当时的士林鼓噪和战国时代的处士横议相比,把秦始皇焚书坑儒和桓灵的党锢之祸相比,这种对比未必恰当。不过,知识分子的灾难和知识分子的狂热幼稚是联系在一起的。书生议政,历史地看,是一个高难度的活儿,尤其是脱离了皇帝专制制度规定的若干基本原则和底线,肆无忌惮地批评朝政,总会像司马光大哥说的那样,摸摸毒蛇的头,踩踩猛虎的尾(撩虺蛇之头,践虎狼之尾),最后肯定是没有什么好结果。
“邦有道,危言危行;邦无道,危行言孙。”何为有道之邦?批评者不因批评而遭受逮捕和杀害。
明哲保身也许是知识分子最好的自处之道,当我们面对官场的腐烂,民众的苦难,显然仅仅明哲是不够的,但是一代一代有良心的读书人,都要冒着身家性命去说真话,成本也忒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