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这样读资治通鉴(第5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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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不用磕头可长揖

魏元皇帝咸熙元年(公元264年)

三月,丁丑,以司空王祥为太尉,征北将军何曾为司徒,左仆射荀为司空。

己卯,进晋公爵为王,增封十郡。王祥、何曾、荀共诣晋王,谓祥曰:“相王尊重,何侯与一朝之臣皆已尽敬,今日便当相率而拜,无所疑也。”祥曰:“相国虽尊,要是魏之宰相,吾等魏之三公,王、公相去一阶而已,安有天子三公可辄拜人者!损魏朝之望,亏晋王之德,君子爱人以礼,我不为也。”及入,遂拜,而祥独长揖。王谓祥曰:“今日然后知君见顾之重也!”

平蜀复兼平叛,消灭了外部的敌人,清除了隐藏在内部的敌人,司马昭决定犒赏自己,先前取得汉中已晋爵为公,现在彻底平蜀再晋爵为王。

号称三公的太尉王祥、司徒何曾、司空荀商量着第一次觐见司马王爷怎么行礼。荀抢先说:“相王(司马昭担任魏国丞相,又晋王爵,故称相王)尊贵得很,是新的领导核心,没啥商量的,咱得下跪磕头。”

王祥说:“我们位居三公,王和公只相差一个级别,磕头不符合礼仪。”

见了司马昭,荀、何曾趴下“啪啪”响头一磕,心满意足,通体舒泰。

王祥则面对晋王长揖,颇有傲然独立之气象。

王祥坚定地认为磕头会“损魏朝之望,亏晋王之德”。想必这些话已经为司马昭所知,所以,一看王祥果然不磕头,司马昭对王祥深情地说:“今日然后知君见顾之重也!”

“见顾”在这里怎么翻译成现代汉语,锐圆哥哥一时还不好措辞,反正司马昭认为王祥不磕头用意非常贴心,非常用心,深得朕心。

司马正式立国后,隆重推出了“超级三公”,太宰、太保、太傅,坚定标榜自己是魏之纯臣的老一辈革命家司马孚赠封为太宰,坚决维护魏国体面不磕头的王祥担当太保,当时的学术泰斗郑冲是太傅的合适人选。

“见顾”的意思,大致瞧出来了,就是给咱大晋国装点门面,粉饰合法性。

我们现在可以讲司马氏是篡党夺权,在当时不能这么说,除非你不想活了,亲戚朋友不能因为你一时口腔快感而丧失身家性命。司马昭在加封王爵次年就死去了,儿子司马炎先袭爵,后革命,不是说坐天下要有天命吗?把你家的天命革到我家,这才是原教旨的革命。

坐江山除了天命,也要讲人心或者民心,也要讲“有德者居之”。王祥不磕头,不就衬得司马昭很有德吗?魏晋之间和平演变(个别反叛不足为怪),总体来说,大体来说,比新旧两种势力全面战争要好一些,对社会、百姓的损害要小很多。问题是,旧班子全部改奉新朝,虽然说从司马懿收拾曹爽迄今有十五六年了,但毕竟一直打着的是大魏的旗号,所以,还是有思想转变的工作要做。在转型期,像王祥这样“新恩不忘旧义”的榜样还是有现实意义的。

关键是人家王祥,关键时刻知道“自重身份”,少磕一个头不说,还得了格外的尊重,他知道像司马昭这样有文化的领导,也并不希望自己的面前全是磕头虫。任何朝代都需要有所谓的“直士”,“讪君卖直”尚且需要,何况只是不磕头呢?

王夫之评论王祥的时候,还提到了汉武帝时期的汲黯,不知道大家还记得不?

大将军卫青当时尊宠无比,公卿以下见了皆卑奉之,估计不是磕头也得深鞠躬,只有汲黯一揖而已。有人责怪汲黯:“大将军这么尊贵,君不可以不拜。”汲黯回答:“大将军有一个只作揖的朋友,难道不显得更尊贵吗?”卫青听说了这事,对汲黯也是敬重有加,向他请教国家大事,私人感情也越来越好。

大家都磕头的时候,有一两个作揖的,这感觉挺好的。

本朝有两位,都窃以为自己也是只需长揖的:一位是梁漱溟,一位是陈寅恪。

梁漱溟在一次政协会议上批评政府的农村政策,进而和毛泽东争吵起来,最后急了,梁漱溟公开喊,希望主席有“雅量”,雅量就是允许有人长揖而不必磕头。主席马上说,对资产阶级我们雅量的没有,老梁一时语塞。这正是:多情应笑我,错会了,英雄意。

新中国成立后,官家召陈寅恪任社科院历史研究所所长,陈提出了“长揖”的要约,“不要先存马克思主义的见解,再研究学术”。问题是主席早就明谕:“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是中国共产党,指导我们思想的理论基础是马克思列宁主义。”除此之外,没有特区。而陈寅恪在之后的历史研究中也自觉不自觉地引入了阶级斗争学说。

聂绀弩的《放牛三首》中有一句:“一鞭在手矜天下,万众归心吻地皮。”我这里续个貂:装点门面有需要,不用磕头可长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