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商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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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高富有是个男“窦娥”(1)

被逮捕的那天晚上,公安局就没问我几句话,就叫我签字画押。随即,我便坐上他们的偏三轮摩托车,离开家了。一个多钟头,我被砸上脚镣手铐,投进看守所。他们的目的很简单,很直白,就是叫我承认,人是我杀的。要我承认,因为养不起家小而图财害命。我死活都不承认,不承认的理由是,人根本不是我杀的。我那时虽然穷,但我还没有杀人的胆量。我虽然不能叫我的一双女儿吃上炼乳藕粉,但我可以每隔几天,就给孩子买一包粗饼干。桃叶呢,也可以把咀嚼好的馍浆,一口口喂到孩子嘴里。我们的女儿,脸上没有红扑扑的颜色,却日夜有笑不完的笑声,我再怎么着,也不会去杀人呀。

公安局的逻辑是,不承认不见得没有。不承认是吧?打!挨打算不了什么,你打你的,我坚持我的,我就是咬牙不承认。谁知道,他们也是持久战。到后来,看我一点承认的意思都没有,直往死里打。一嘴牙打掉了,胳膊打断了,耳朵打聋了,他们把我放到号外边,我奄奄一息躺在地上。我终于坚持不住,承认人是我杀的。我也不怪罪我自己,我的确意志不坚强。他们连明彻夜地提审我,打我,我受不住他们的车轮大战。他们个个凶残得很,就跟白公馆渣滓洞的狱警一样,但我的确不是江姐许云峰。我经受住了引诱,却没有经受住苦打。谁说新中国的监狱不打人,没有刑罚?他们欺骗舆论。他们打我,开始是巴掌掴我的脸儿,之后是脚踢脚跺我的腰窝肚子。手脚打累了,就改用木条棍棒,他们都快把我打死了。

深夜里,我躺在潮湿的监号里,身上和心里都在流血。昏天黑地的痛苦中,我想起小说中的英雄人物,不知道他们是用什么样的钢铁意志,才经受住敌人严刑拷打的。甚至,我都怀疑这类英雄人物,中国压根儿就没有。江姐许云峰,毕竟都是小说人物呀!文学作品中的人物,都是胡编乱造的。作家记者犯贱的,出卖良心的太多。他们善写应景文章,粉饰太平,光给当局抬轿子吹喇叭,良心早叫狗吃完了。你可能不相信周总,我的一条腿肿了,后来麻木了,失去了知觉,我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而两个新闻记者,从始至终问我为什么要杀人?怎么杀的人?杀了人之后,是否有良心发现?作为被党和毛主席从水深火热之中拯救出来的贫农,是否有悔不当初的感觉?我摇摇头表示听不懂。他们竟然也敢打我,骂我,这是啥狗屁记者。

释放我的时候,我耳朵聋,一嘴牙掉的掉,活络的活络,整个牙床都发炎了。你没看到吗?周总,我现在是满口假牙,每当照镜子看到我这口假牙,我就会对自己说:人生在世,一场苦难啊!

好了,我杀了人,枪崩了我中了吧。那种日子,不是人过的日子,真觉得生不如死。可是,承认杀人容易,落实口供更难呀。对口供,找物证,这比挨打还难熬。杀人的动机是什么?杀人的路线怎么走的?杀人的刀藏在哪里?被溅上血的血衣又放在哪里?这一连串的问题,都需要一一落实。即便是在草菅人命的那个年代,公安局办案,也想叫你乖乖地签字画押。即便还处在“文革”之中,我猜他们的本意,也不想制造假案冤案,也想把案情弄个水落石出,把案件办成铁案。可这桩别人做的杀人案,却把我折磨得死去活来,人不如鬼。

看来,他们在坚持,非要找出我杀人的菜刀和我的血衣不中。我胡乱编了几个地方,他们肯定去找了。我知道,他们肯定找不到。结果,几天后我又被提审。他们训斥我:“高富有,你死到临头,还耍花招不是?你老实交代,也许还有一条出路。你难道不知道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老实交代了,说不定还留你一条狗命。”这一次,我没有挨打,但他们又对我实施车轮战,日夜连轴转。他们替换班审讯我,却不让我眨一下眼。我说:“你们快些枪毙我吧,我受不了了!”一个审讯我的人说:“死?不能太便宜你了,你不坦白,想死都不叫你死。”我实在坚持不住,一头往墙上碰去。待我刚刚清醒过来的时候,马上就有人问我:“菜刀和血衣放啥地方了?”我没有多犹豫,强忍浑身的疼痛,说:“撂水坑里了,我们村西头那个大水坑。”

菜刀和血衣,都撂大水坑里了,那必须得捞出来。那一天,我又被架到偏三轮摩托上,冒着呼呼北风,赶到我们村西头的大水坑旁边。大水坑的确很大,因为秋天雨大,直到冬天,水还有大半坑。坑大水深,几乎每年都有小孩儿玩水淹死。我看到,在大坑的边上,有一台柴油机,正“突突”地响着。水泵的一头插进水坑里,一头扬在坑上边新挖的排水沟里。白花花的水花,在北风的吹拂中,飞涌着流进排水沟。大坑的四周,站满了警戒的民兵。

我坐在偏三轮摩托车的车斗里,双腿盖着我监号里的破烂被子。他们问我:“刀和血衣扔哪儿了?你要配合好,这是你的态度问题,你不老实我们不怕,我们非把这一坑水抽干不行。”我知道,横竖都是死,就将错就错吧。我吃力地抬起我结满伤痂的双手,看着水面上一层白色的薄冰,不知道往哪儿指才好。想了想,犹豫再三,我发现水坑那边,有几根枯萎的芦苇,在凛冽的寒风中瑟瑟抖动,我就对他们说:“大概离那儿不远,因为是夜里,我把刀和血衣,和一块砖头绑在一起,扔下去的时候,好像有响声,跟砸住柴火样。”一个警察说:“好了,我们马上就可以鉴证你的认罪态度。”

冬天的西北风,吹得我瑟瑟发抖。但我心里很清楚,天气越冷,心里越清楚。别说把大水坑里的水抽干,就是再向下深挖三尺,把大坑弄个底儿朝天,也不会找出刀和血衣。我还清楚,他们虽然找不到刀和血衣,但他们一定会恼羞成怒,会加倍惩罚我的肉体,折磨我的精神。那个年代,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冤就冤了,死就死了,世上游荡的冤魂多了。我一介草民,想改变大气候,天真妄想。

我真盼望能早一天去死,我坐在偏三轮摩托里,不安地环顾一下四周,都是我十分熟悉的景物。冬天里,麦苗紧贴着冰冷的地皮,等待开春生长。不远处,几棵光秃秃的大柳树下,有不少村里人,正朝我这边张望。我撕心裂肺地想起桃叶,想起我那一双宝贝女儿。是否会有人,把我的消息告诉给她们呢?我的女儿,把爸爸忘了吗?此时此刻,我深深地体会到,对一个人来说,精神上的折磨,要重于肉体的折磨。我不想再经受这双重的折磨,我想趁他们不太注意我的时候,我猛地一跳,一头撞死算了。但眼前,尽是灰不溜秋的麦苗地,没有石头或墙壁。所以,我打好主意,在我被押回看守所的路上,在摩托车经过那座大桥的时候,我跳车,最好一下能跳到河里去。桥面离水面很高,这样一头扎下去,肯定能死。要是用力猛一些,说不定还能把摩托车也带进去。死一个带死两个,够本还捞一个,划算。

天阴,又起了雾,天色渐渐灰暗下来。看来,大坑里的水今天是抽不完了,明天还要继续抽。一台柴油机,从上午就开始“突突”,“突突”了大半下午了,还不见大坑里的水落多少。可见,水坑真大,水真深。天就要黑了,他们要把我带回看守所去。明天是否再押我过来?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今天是个寻死的好机会,我是不能放过的。可是,当摩托车启动的时候,他们却用手铐,把我的一只手死死铐在偏三斗的铁环上。他们好像看出来我想死,所以提前把我固定好,让我插翅难逃,想死也难。

好在他们还是有些粗心大意,他们只铐住我的一只手,而不是把我的两只手都铐住。给求死的我,留下了一点希望。我一路都在积蓄力量,暗暗下定决心,死,一定抓住这次好机会。我想,我虽然不能直接跳到河里,但我可以巧借摩托车上桥的冲力,一起栽到河里去。死,是最好的解脱,不然的话,等大水坑里的水抽干了,找不到刀和血衣,我马上就得上刑挨打。

当偏三斗“突突突”驶上那座大桥中间的时候,我使尽全身力气,就势往外边一翻,翻出偏三斗。在那一瞬间,我听到我的身体,在摩托车的拖拉下,和石子儿沙沙的摩擦声。随后,我就失去了知觉,啥都不知道了。感觉不到痛苦,这就是死亡,死亡真不错。

当我再一次清醒过来的时候,首先发现脚镣手铐还在,就是站立不起来,屙尿都由其他犯人伺候。就这样,我的大脑有时清醒有时糊涂。过没多久,忽然有一天,我被宣布为死刑。我知道,留给我的时间不会太多了,我焦急地等待着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