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商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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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风声鹤唳河湾镇

周慧莎问:“回报?这能算回报?邢凯。”邢凯说:“你有所不知,慧莎。在火车站地区经商,若不沿着法律的边缘走,就不好挣钱。‘检查开会,验收喝醉,关系接轨,管理收费’,我知道经商的艰辛。所以,他们有事找我帮个忙什么的,我就差干警跟找茬儿的人通融通融,有几个敢和派出所较劲?这回报够实惠了吧!”

周慧莎笑笑,沉默。稍停之后改话题说:“邢凯,真是山不转水转,想不到呀,四海出了抢劫犯,倒使我们有了个畅谈机会。你说得尽兴,我听得痛快。听别人说,你邢凯油头滑脑的,可我今天的感觉,邢凯倒是挺实在一个人。”邢凯说:“既实在又有才,对吧?笑话。不见真佛不烧香,再说,我们同门同派,损荣共俱,近人不说远话嘛!”周慧莎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士别三年没法刮目相看,人都成精了。”邢凯说:“慧莎,挖苦归挖苦,话还得如实说。赵锡成一伙人,在四海商场成了气候,说明你那里有适宜他们成长的土壤。你作为老总,恐怕真得深刻反思一番。人们常说,只有永远的利益,没有永远的朋友。听说,你还给他们搞了个采购大单?这件事儿别轻看,它的负面影响,一定会慢慢显露出来。”

周慧莎惊愕,睁大眼睛问:“采购大单?你听谁说的?”邢凯没有马上回应,他脸上泛着几丝笑意,用柔和的眼神端详了几下周慧莎,说:“我早就知道,并且,我还知道,外边还有人试图策反,煽动那些没有得到大单的商户在四海商场制造混乱,然后把你的一些骨干商户拉走。”

周慧莎睁大的眼睛缓缓闭上,一声叹息道:“啊!不见硝烟的商战!”她脑海里蓦然闪出一个女人的名字:兰瑾瑾。周慧莎问:“邢凯,我猜一定和兰瑾瑾有关,对吧?”她盯着邢凯,“你对美目流盼无动于衷对吧?还保持着联系吧?松散型的?还是紧密型的?”邢凯哈哈笑了两声,说:“美丽的误会,两股道上跑火车。”周慧莎说:“一个顶聪明的女人,你大概知道吧!她差点当了我的公关部长。”邢凯随即说:“你引狼入室,但她这只狼怕在你那儿吃不饱。”他干咳了一声,“请你相信我邢凯,我的智慧篱笆、道德堤坝,最终都没有垮塌。我粉碎了一个人的阴谋,她想以搞垮一个商场为代价,去换取另一个商场的繁荣发达。我虽不做经济工作,但我想说句官场套话:我们要为省会的经济繁荣和社会稳定保驾护航。”

搜捕大部队到达河湾镇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两点多钟了。

这一天,正是农历端午节。清晨,一轮红日从东方冉冉升起,河湾镇的房舍绿树,被金色的阳光照射得斑驳陆离。街道和小巷,到处飘散着粽子熟鸡蛋和江米甜酒的混合香味。这是村民在开镰收麦之后,心中最饱满最享受的一天。人们收麦子,吃粽子,喝米酒,插艾条,敬财神,抒发亲情,寄托理想,以农为主以商为辅的河湾镇人,怀着芬芳和甜蜜的幸福感,迎来又一个收获季节。古老而年轻的河湾镇,沉浸在祥和殷实的气氛中。

镇上的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清晨下地割麦的时候,只见一群群灰不溜秋的麻雀,纷纷从头顶飞过,惊恐地钻到房檐下,或钻入树丛。成双成对的花喜鹊,停止呼叫应答,拉着稀屎,从房顶上树枝上掠空而过,一直往伏牛山里飞去。牛羊咩啦乱叫,农院里鸡飞狗跳,连老母猪都支起耳朵,听街巷里汽车喇叭的怪叫,听纷乱而沉重的脚步声。半晌时分,拉枪栓的声响此起彼伏,一支武警的先头部队,最早进入河湾镇。

出事了!镇上过来坏人了!石头河上游发大水了!部队要在镇上抢修河坝!伏牛山里空降美国特务了!……河湾镇风言风语,人心惶惶。直到后续搜捕的大部队源源不断地开来,警方组织镇政府村委会开了个通气会,把破获“12·6”大案的简要情况说了说,镇上人的心里才算稳住了神儿。

河湾镇,处在伏牛山余脉和大平原的交界处。说是个镇,其实规模并不算大。之所以有一定的知名度,是因为这里有个镇政府。这个村镇里,有两条南北方向的简单街道,铺装了沥青路面。从01号公路岔过来的乡间公路,在进入河湾镇后,又连贯了两条小街,再往里拱了一截子,就算到头了。

搜捕大部队的陆续到来,使这个稍稍沉寂的乡镇,一下子喧嚣起来。小街上,凡能停车的地方,包括镇政府以及临街的单位小院里,到处都是警车。即便这样,河湾镇外边,仍然有不少车在等待进来。没办法,只好把西边的那条小街,也辟为临时停车场。西边的小街,没有乡镇机关或其他办公机构,但街道两边,也是房屋整齐,绿树掩映,居住着村镇许多富庶人家。小镇依照自己的规律运转,几乎天天平淡无奇,年年风平浪静。要不是有外来的生意人搅和,进入九十年代的小镇人,依然躺在十年前的感觉中。一下子开来这么多警车警察,人们都有点儿蒙了。

太阳向伏牛山里滚去,绵延的山麓,在一片绚丽的霞光里,透出冷峻的苍茫。大规模的进山搜捕,要等到明天展开了。入夜,河湾镇到处是打火机、手电筒的闪烁,人影幢幢灯影斑斓。布谷鸟在神秘的夜色中急速飞行,凄凉哀怨的啼鸣,在小镇的夜空回响。参与搜捕的警员,大都坐在车里或树下、路边闲聊、等待。有些人一直在抽烟,喝啤酒、饮料,啃方便面,嗑瓜子儿。启瓶盖的声音此起彼伏,呱嗒打火机的“啪啪”声响个不停,“哗哗哗”嗑瓜子的声响,如同蝗群食啮庄稼和花草。

搜捕大部队开进河湾镇,镇上的餐饮业一下子火爆起来。矿泉水纯净水和乱七八糟的饮料,以往半天不卖一瓶,眼下是成捆成捆地出货。小店的货脱销了,河湾镇周边的大小土路上,小货车奔马车架子车自行车,来往穿梭,都在到处调货。小饭馆炉火通红挑灯夜战,一把把的生面条儿,不停地往锅里下。一笼笼的馒头、包子,挨着手往面案上翻。两条小街水汽腾腾云雾缭绕,不速之客像马吃夜草一样大快朵颐。涣散的人群蠕动着,嗡嗡作响的说话声,就像涌动的蜜蜂在分巢。

直到这时,河湾镇上的人们才完全明白,开过来的大部队,就为捉拿几个小蟊贼。这好像和镇上没多大关系,但硬说有关系的话,那就是镇上的生意人,多么渴望躲进伏牛山的赵锡成一伙儿,要是能多待一段时间就太好了。有个饭店老板对前去吃饭的邢凯说:“你们不要进山了吧!就在我们镇上住下来好了。山里那几个人别管他们,饿也得饿死他们。”

听了这话,邢凯笑笑没吭声。他身边的一个年轻警察倒有些吃热,朝饭店老板翻眼看看,不满地说:“你话怎么说的?赵锡成是你家亲戚,还是给你分过钱?”这位饭店老板,这时才露出见过大世面的从容表情,轻轻向那年轻警察摇摇手,说:“长官,我和他不亲不故,也不知他有多少钱。但俺知道他,好交朋友,他在我们这儿没赚住钱,但却有好人缘。”

年轻警察一声怒吼:“住嘴!黑白不辨,是非不分,社会白养活你了!”饭店老板朝年轻警察靠近一步,一字一板地说:“您把话说重了,长官,谁养活谁呀?是我们养活了你们。别看我这饭馆小,但我每月上缴一千块钱的国税地税,二百块钱的工商费。你们为国家创造些什么财富呀?看看你们身着警服,长枪短炮,坐公车吃皇粮,你们没有把省会的社会治安搞好,银行叫抢了,行人叫劫了。而你们却不能及时破案,缉拿凶手,反而花着纳税人的钱,兴师动众,千军万马开到我们这儿,把祸水引到河湾镇。你们是拉一车西瓜换一把芝麻,开一夜电灯寻找一分钱,花五两白银补一个补丁,这绝不是你们的荣光,这是你们干警察的耻辱,你们应该深刻反省才是。你们想想,万马奔腾对散兵游勇,高射炮打蚊子,不对称啊。更别说是几个傻逼土包子了,就是美国特工,也叫他入地无门插翅难逃。你们有什么值得夸功,有什么资格耀武扬威?”

年轻警察一腔愤懑,却一时哑口无言。他无助地看看邢凯,邢凯一脸木然。足有半根烟的工夫,邢凯才对着饭店老板说:“老兄的话不同凡响啊!敢问老兄什么学历?在哪里高就过?”饭店老板说:“我?下岗职工。”稍停,反问邢凯,“看您的做派、气质,您应该是公安局的领导吧?”邢凯点头,说:“是的,公安局副局长,对‘12·6’大案负有重要责任。您老兄说的话不好听,但不无道理。干我们这行,居高临下习惯了,很少有人挑战我们的权威,想不到在偏僻的河湾镇,有幸听到您的金玉良言。非常感谢,非常感谢。”

饭店老板读出了邢凯的真诚,忙补充道:“局长好!我也算公职人员。县政府‘棉花办’的,开不下来工资,养不起家小,就自谋职业吧,就回老家开了这个小饭店。我本来就有一肚气,你们这位警察还向我吹胡子瞪眼。凭什么?何必呢!开饭店,是我的谋生手段。说闲话,是我的自由。你们进山搜捕、抓人,把血腥和恐怖都带来了,把平稳安详的河湾镇弄得风声鹤唳。你们来了这么多人,也不带个凉席什么的,不是抗日战争,打蒋介石,还等着我们杀猪宰羊犒劳你们呀?你们应该挨家挨户说声对不起才是。不能低估你们这次的不速造访,想想,诗歌一样美好的伏牛山、石头河,会被你们糟蹋成蹩脚的杂文。说到底,你们不是给我们修路来了,不是为我们开金矿来了,我们有什么理由给你们缴车马费呢?你们给我们带来了很大麻烦,你们应该深刻检讨才是。”

邢凯深深感到了呛人的味道,但他一直在默默地点头。他试图寻找轻松点儿的话题,就说:“老板,人多了是不是对生意有所拉动?我看大小饭馆都在涨价。”饭店老板说:“涨价和我无关,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别人趁火打劫,一碗稀水面条卖五六块,我不。我既不喜欢这样乱糟糟的生活秩序,也不想发天灾人祸财。局长啊,可不能轻看你们这大队人马短时间的驻扎。你们留下的,不仅仅是生活垃圾,还有精神污垢。农民留在城里的垃圾,眨眼就清理完毕了。而大批城里人留在乡下的精神垃圾,黏着力特强。有的会像稗子一样,在农民的思想良田里扎根疯长。咋?您不相信?河湾镇,自从那年女模特半裸表演之后,镇上好多女孩子学会了脱,学会了露。说不定啊,你们离开这儿之后,年轻人马上变得焦躁、武断,说话蛮横,塑料瓶啤酒瓶满街扔。小伙子也会动不动往腰里摸——没有枪,有刀子呀!最后遭殃的,是镇上的老头老太太,因为青年男女个个拉长了脸,神色僵硬,一句温存的话都不会说了。”

邢凯走到饭店老板面前,握住他的手,说:“你批评得好,批评得好,我们应该向河湾镇所有的人道歉。实质上,我们是借老百姓的地方,开展我们的工作,我们何功之有?同时,我也为你感到遗憾,一个这样有才华的机关干部,窝在这儿解决自己的温饱问题。你这个被改革快车甩掉的人,不得不为我们这些人殿后。看看,弄得马下课驴上岗的,人才浪费,浪费。”邢凯挥挥手,让身边的几个年轻警察到一边去。他站在那里,眼神凝重,想了好多。

这时,只见饭店老板脸色深沉,一点餐饮服务业的和颜悦色都看不到了。但他挺诚恳地询问了邢凯的学历和履历,然后对邢凯比较信任地点点头,说:“老公安了,你应该知道俄罗斯的十六世纪末,沙俄政府对犯人采取的西伯利亚流放措施。那里的土著居民顶着政治高压,表现出极高的人道同情,他们夜间在自家的门口放些面包牛奶,以方便有被流放者逃跑路过这里时,挨过饥寒交迫的长夜。现在什么时代?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我们正从世界的四面八方输入现代文明。看看你们抓捕大部队的气势和行头,你们就是要把铁血冷漠和残忍残酷展示给农民看。这是对生命尊严的无视和摧残,是对打击犯罪震慑敌人的误读。赵锡成他们几个曾是河湾镇人,请你们尊重我们的情感,大义灭亲有悖人性礼仪,我以为连叛徒都不如。叛徒,是人生含混的意念,妥协的理想,而大义灭亲者,全是自残手足。你们已经低能了一回,让他们逃离省城,遁入山清水秀的伏牛山。难道你们还要再低能一回,叫河湾镇人看着,在枪声响过之后,你们把血淋淋的赵锡成抬出山来?出钱叫河湾镇的人找芦席打棺材?人民的公安,在执行公务的时候,应尽可能地躲开善良人的眼睛。这些,绝不仅仅是个方式方法问题,同时,你们也不必在乎人们对罪犯的同情。条件允许的话,我们也会像西伯利亚的土著居民对待流放的罪犯那样,对赵锡成一伙儿人提供些饮食方便。你们,应该天经地义地包容。叫我们做向导,带你们进山搜捕他们,实在是对我们纯朴民风的亵渎。”

邢凯凝视着饭店老板,有几分钟都在沉默。末了,他又一次紧握饭店老板的双手,庄重认真地说:“我只能代表我自己,谢谢您对司法政治、对法制理念高屋建瓴的领悟和见解,我向您致敬,学习。我会作长时间的思考、总结,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