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科被颠覆的村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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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被圈在X上的选票

海选提名的时候,村庄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热力。尽管此时正是南方的冬季,天气已是十分的阴冷,但是村庄里的人像是比平常多了,平日没事不出门的人这会儿也出来凑热闹,一小撮人凑在一起,传的和议的都是这个长那个短的事情。

刘华,枫岗村现任村主任,连任一届,任满两届。此人不善言辞,却敢于担当,说话办事公平合理,不怕得罪人。农业税时期,枫岗村各种税费收不上来,村委正常运转困难,彼时刘华是村小组长,他所在村小组各项税费征收基本到位,深受乡镇干部好评。上任村主任后,他不讲情面,该收的坚决收,不给自己留后路,保证了村委的正常运转,但也得罪了不少人。

严峻,上一届民兵连长,被提名主任候选人后,乡镇曾劝其退出主任竞选,竞选村委委员。严不听,执意与刘华竞选主任,落选后在家种田,沉寂三年之后大有志在必得之势。

海选提名照例由乡村干部和村选委成员分成若干小组端着票箱上门写票。一大早乡镇干部倾巢出动,摩托车轰轰作响,朝着不同的方向驶向村委。刘华不是选委成员,为了避嫌,他把自己关在家里大门不出。多日以来,村干部和选委的人都忙着选举的事,他倒好,一律不靠前,更不会借机串门子卖乖讨好,似乎村委换届与他无关。他就是这样一个人。对于此次选举,他到底揣着怎样的想法不得而知,但从他的人品和一贯作风看,他必定抱着无所谓的态度,选上了继续革命,选不上继续种田。

提名进行到一半,麻烦事就来了。有一个村民给我电话,说他们选区有人代票,要求中断提名,如果不中断就要去上访。我一听声音就知道此人,先前为一个事情找过我,说是1987年乡里(当时还没有改镇)曾下文给他所在村小组1000元抗旱经费,如今20年过去了还不见钱款,要求镇里给钱,被我好一顿训斥。这人很会来事,但他反映的是一个违法事实,我必须谨慎对待。我跟他说,你反映的问题很重要,但是否中断提名需要村选委调查研究决定,希望他继续监督提名。挂了村民的电话,我马上向现场的乡村干部核实情况。镇里派到这一选区负责的干部是镇农技站的技术员,他说知道提名不能代写选票,但是这户人家很难说话,给他们反复解释代写选票是违法的,但他们不理解,说是不让代写选票,全家人都放弃写票。工作人员商量后才依了他。可就在这名群众替他打工的儿子投下这一票的时候,却被一双眼睛盯住了。情况就是这样,我们做了选举记录。

按照法律规定,提名不可以代写选票,同时参与提名的选民又必须过半,这是当前村委选举中的一个难点。在村庄人口大量迁徙的情况下,要解决好这一问题就必须在提名前动员选民回家乡参与选举。可是生计毕竟大于政治,况且对于常年打工在外的人,村庄政治与己何干?但是留在村庄里的人们却是另外的想法,他们的天地只有村庄,村委换届是他们真正可以行使权利的时候,这一票是情面,更是利益,三年等一票,这又是何等的一种情绪发泄?

中午吃饭的时候,村选委综合各选区的情况,经过研究认为代写提名票仅为个别,提名无须中断。得到我的默认,下午提名仍在继续,但代票风波并未平息,上午来电话的那个村民直接到镇里找我,希望我能够出面制止。我说,你放心,村选委一定会慎重处理此事,保证提名公平。他说,对于明显不合法的行为还能容忍,怎么可能保证公平?言之凿凿,让人听着如坐针毡。我说村委换届选举领导权在村选委,乡镇党委必须尊重村选委的意见,这是组织原则。对于个别代写提名票的情况,村选委已经采取了补救措施,希望你能理解和配合。他说,要我不上访也可以,除非镇里放过我儿子超生的问题。尾巴终于露出来了,我倒是觉得问题比想象的要简单了,就像当初他拿着乡里1987年的文件找我要钱一样,其结果可想而知。

一部“村组法”对于村民而言似乎全部的意义就在于选举,村庄里有文化又有心眼的人谁不知道法律的规定?关键时用法律来维护自己的利益,这似乎是海选的进步。

提名持续到傍晚,提名票统计出来的时候接近晚上八点。提名的结果是大家愿意看到的,得票的顺序是:刘华第一,严峻第二,刘平第三,还有十多个人有少许票。根据法律规定,初步候选人应该是刘华和严峻。大家终于松了一口气,刚才因为思想高度集中忘了饥饿,现在明显感到饥肠辘辘了。大家收拾停当正准备吃饭去,刘平来了。这家伙一上来就气势了得,直接纠住村支书老刘和村选委副主任老郭,大喊代票决非个别,村选委提名违法。村选委副主任老郭是一位党性很强的老同志,从1960年代后期开始一直担任枫岗村书记,1980年代初卸任,历届村委换届,村党支部都把他请过来做村选委副主任。这时候他想由他出面做刘平的工作应该是没有问题的,可他才一张口,刘平就指着他大骂起来,说哪里哪里有代票,并从口袋里掏出几张烂纸抖起来,说这就是人证。

大家惊得不行。刘平没有闲着,这么短的时间竟做了这么多事,可见这小子也是憋足了精神准备和选委干一场了。老郭做了几届选委副主任,各种情况遇过不少,但事情会复杂到如此地步的确令他始料不及。他明显感到自己老了,面对儿孙辈的村书记老刘,心里暗生恨意,悔不该老了老了还出来丢人现眼。

这天晚上我在镇里召集了一个会议,请负责各村选举的党委领导汇报情况。派去枫岗村负责的是镇纪委书记,他汇报情况时坦言,半数以上选区都有个别代票的情况,原因大抵都一样,要么允许代写提名票,要么全家弃权,工作人员没有办法就依了,但主要还是担心选民过不了法定半数。情况摆在桌面上,到了我拍板的时候了。坦率地讲,我内心很愿意理解现场操作的干部们的苦衷,但是法律是死的,不容许任何偏离。其实,乡村干部想什么我心里清楚,尽管我在多次会议上强调严格依法选举,但有些人还是凭经验办事,过去做了没事证明现在仍然可以做,这样的逻辑深深地烙印在乡镇干部的脑子里。可是他们忽略了一点,经过时间的打磨,农村民主的钝剑也会有锋利的时候,我感觉到了是让乡镇干部接受教育的时候了。在我的建议下,村选委次日再次召开会议,决定初步候选人暂不公布,择日举行第二次提名。

不是因为寒冷才使村庄的空气变得凝重,二次提名就像一枚炸弹炸过,让人闻到火药的气味。这一天我的手机响个不停,一会儿是某某某在拉票要我去管,一会儿又是我家里三个选民不在家,他们的权利我行使为什么不行?一会儿又是谁谁谁素质差,这样的人怎能被提名?一位妇女给我打电话说严峻的问题,言辞十分激烈,几乎全是骂人的话,简直是公然诽谤。我说严峻是否被提名不是我来决定的事情,老百姓选谁做他们的村主任是他们自己的事。末了,我告诉她诽谤他人是违法行为,希望她做守法公民,不要给自己惹官司。

这一天干部在现场忙,而我的心情也始终被现场的氛围引领着,但我很淡定,因为我知道农村的事情闹腾归闹腾,到最后自然会有结果。二次提名的结果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得票最多的不是刘华而是严峻,刘华被排在了第二,而刘平仍然位居第三。村选委当即开会决定初步候选人为严峻和刘华,并予以公布。但刘华不答应,说候选人不做了,退出主任选举,并写来了退出选举的申请。如果他退出,那么第三名的刘平就有机会上去,这就让正式选举变得扑朔迷离。村选委做他的工作,他不听。书记老刘给他打气,说现在只是提名,入了候选人之列就可以了,第一和第二都是暂时的,最后胜出的是谁很难说。刘华说,农村的事情我见得多了,不想再搞了。刘华万念俱灰,老刘苦不堪言,见工作做不下来,赶忙把我抬出来,说李书记的意见是要退也得等正式候选人公布之后,你是党员,应该与党组织保持一致,希望顾全大局,坦然接受群众的选择。刘华觉得委屈,但也无话可说。初步候选人公布的时候,严峻和刘华榜上有名。

但是刘华申请退出主任选举的事不知怎么还是被闹得沸沸扬扬,而外间对于刘华的退出也演绎出了多个版本。有的说刘华得罪人太多,下台是迟早的事情;有的说刘华不干是想让本家族的刘平上,但镇里不同意;还有的说刘平在镇里的大哥得罪了人,所以刘平没戏。反正说什么的都有,而且说法越来越玄。刘平是一位村小组长,此人在村委边上开了一个杂货店,与群众接触较多,有一定的人缘,村里开会谁说什么不定他听得清清楚楚,这就是隔墙有耳。

正式候选人名单公布的日期到了,刘平走进了村委会议室,指着选委的人就骂,刘华已经写申请退出了,你们为了保严峻不公开事实真相欺瞒群众,你们凭什么这样做?你们怎么敢这样做?面对这样的质问,大家面面相觑,似乎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刘平的胆子更壮了,外间的几位刘氏子孙也进来了,骂了书记老刘,又骂选委老郭。镇纪委书记见势不妙,立即拨通了我的电话。很快我到了现场,闹事的人里边有一个见了我悄悄地就走了。我招呼大家坐,有什么问题坐下来说说清楚。刘平就说了,还是原来的那些话。我说刘平,你在这次村委换届中扮演了一个什么角色你自己清楚,旁的话我也不多说,但你要求人家为你出具代写提名票的事总有吧?你想过这个事情的结果吗?想为群众办事情,这个出发点是好的,但是要坦然地面对群众的选择,企图通过搞名堂上去这是不可能的。俗话说得好,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危机终于解除了。正式候选人名单公布之后,刘华申请退出,严峻当选已经没有悬念。事情过去之后,我凝视着村委换届选举的样票,似有万千思绪涌上心头。我在想我对刘平说过的一席话,其实我对刘平要求别人为其出具代写提名票的证明只是一种推断,并没有直接证据,如果他在这个节骨眼上能够做到脸不红心不跳,那么村委选举的结果就很难说了。农村民主政治会不会走到这一步呢?选票上的这个空格将被选民画上圈,那么这个圈会圈在哪里呢?是圈在家族势力上么?在枫岗村似乎家族的票并不集中,按说刘姓在枫岗村是大姓,五分之二以上姓刘,但在选择候选人的问题上同样存在多种多样的看法。那么是被圈在对弱势群体的同情上么?严姓不是大姓,但他得到了村庄弱势群体的支持。枫岗村移民占了一定的数量,移民希望在本地找到一个依靠,而弱势的一方则希望找到本阶层利益的保护者。在这个群体中严峻最有优势,他过去是民兵连长,负责维护稳定和人民调解工作,与弱势群体打交道多。或者还被圈在斗争的需要上,刘平分散了刘华的票,抢夺了刘华的票是个不争的事实。不管村庄的人们把圈圈在哪里,需要人们记取的是,村庄政治不再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