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本文假设人类在25世纪已掌握改造星球的初步技术，改造后的水星拥有大气层）
/胡馨媚
“你看不见我，虽然我为你点燃。”——穆旦
1.
杨林从梦中惊醒，衬衫被汗水浸湿，紧紧吸附在后背。他梦见了他的未婚妻林焱。上一次见她，是在86天前。在梦里，他在航天训练中心看她训练，他和她之间隔着一堵无形的墙。她穿着厚重的宇航服，在模拟的失重状态下飘浮了起来。他竟看见她转头对他笑了笑，他能清晰地看见她的模样，他还听见了她微弱而又均匀的呼吸声。突然，她背过身去，越飘越远。杨林拍打着横在他们之间的那堵墙，竟然没有发出一丝声响。他已经看不见她，他无法前行。
被调控成三维立体的太阳系全息图像尚未关闭，在头顶有条不紊地运转着。小行星四处游走，大行星一边自转着一边缓慢地在轨道上移动。杨林躺在床上看着，一瞬间安静得要把心脏跳动声吞噬。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像它的中心，而每一颗星星都是在为他而闪烁。
他以金星为视角调整了主视图，并取消了太阳的显示。呈现在面前的，是坑坑洼洼的水星，它即将完成绕椭圆轨道转动的一圈。杨林推测，还有两天，它就能完成它的又一圈公转。这圈公转刚好从他和林焱分别那天开始。
杨林之所以取消太阳的显示，是因为它离太阳最近，常常被太阳光芒遮盖住。他又将视图放大几倍，但漆黑的房间里，水星发出的微光甚是明显。
他盯着它直到眼睛酸痛，这才开了灯。全息图像感应到光线的强烈而自动消失。他坐在床沿，茫然看着无处落脚的地，地上满是被揉成一团的纸，把目光移向桌面，桌面上也有纸，不过是整整齐齐地码在一边。
杨林选择让房间管家清理一下地上的垃圾，自己则找出一套干净的衣服，赤着脚，踩着一地纸团走出卧室。
房子的某处响起了水流声，打破了两个多月的死寂。
2.
卡莱尔博士做了个“请”的动作，绅士地欠了欠身，让出一条道来。
安娜向博士点了点头，示意她已准备完毕。
博士向所有人挥了挥手，人们都抬起头注意博士的手势，又急急忙忙地低下头去。
“各部门注意，开始倒计时。”
“各部门注意，六十秒之后，实验开始。”
“各部门注意，五十五秒后，实验开始。”
“我等你。”三个月前，在家门口，杨林对她说。
“好，你等我。”林焱别过脸去，眼眶里的眼泪就要溢出来了。杨林是了解她的，他当然知道她其实也像一个小孩子一样，对未知的事物有着新鲜感，所以一次复一次地去冒险。
她抱着他，恋恋不舍地把头用力地在他脸上蹭了蹭，用脸贴了贴他满是胡楂的下巴，像只不安的小兽，发出低声的呜咽。
“你怕吗？”杨林问她。
“不怕，因为有你等我。我保证，我会回来。我们要在太空结婚，我们还要生个孩子，孩子叫什么好呢，就叫杨林焱吧，不管是男是女，这个名字都通用，哈哈，我发誓！”林焱做了个指着天的动作，然后不由自主地笑起来。
“你不要害怕，我在这里，等你回家。”
但两个月后，林焱在水星的卡洛里斯盆地登陆没多久，警告的红灯像一只狰狞的眼睛闪烁起来，她真的害怕了。
林焱发着抖，强迫自己冷静，检查了一切：设备与制服，正常；氧气管，正常；飞船连接带，正常……她尝试与飞船取得联系：
没有回应，没有回应，没有回应。
红灯依旧亮着，耳机里是“嗡嗡嗡”的杂音，她回想起小时候一个下着雨的午夜，空气闷热且潮湿。楼道里传来诡异的手机铃声，一声一声地没有间断，她从梦中惊醒，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头发湿漉漉的，像是被水淋过，她一个人在家，缩在被子里，不住地颤抖，像一只受到威胁的小兽。
没有回应，没有回应，没有回应。
林焱绝望地抬起头，才发现天空被照亮了，发出灼灼的红光，她用肉眼看见了什么东西在迅速地燃烧下坠，红光爆裂开来，占领了一切。那是一颗小行星正在向水星撞来，它已经进入了大气层，奋不顾身地开始燃烧。
她下意识地开始奔跑，穿着笨拙的宇航服的她行动极其不便。她跑了没几步便抱头蹲下。不远处传来一声巨响，热浪一波一波地扩散，她能感到一阵阵的震动。但她仍不敢动，待在原地。
林焱回想起她与杨林的初见，她说自己叫林焱，他说你那么热，会不会把我的树林烧得一干二净。她告诉他自己的母亲还是相信古老的五行说，她缺火，所以叫林焱。她和他渐渐熟识，相知，后来她说，我愿意燃烧，发出的火光，使你看得见我。
“不要害怕，我在这里等你回家。”林焱恍惚之中听见了分别时杨林的承诺。
不知过了多久，她缓缓地起身，保护层被烧了好几层。所幸那颗小行星没有坠毁在她所处的安全范围内，不然她还来不及发出火光让杨林看见她，她就被烧得一干二净了。她接连做低空飞行，很快，她看见了那颗已经停止燃烧的小行星，看上去也没有一丝热量，像是被极速冷冻过。它的周围散落着碎片，都呈银灰色，发着冷冷的银光。她取了两块装进采集袋，同之前的标本一起密封好。
与此同时，与飞船的通信又恢复了正常，她请求离开。
“不要害怕，我在这里等你回家。”林焱又想起这句话，她要活着，至少不能死在太空。在地球上还有个人，那个人在等她回家。
“激光扫射停止！”
“实验结束！实验结束！”
卡莱尔博士跑到实验舱前打开舱门，关切地问：“感觉怎么样？”
“没有感觉，和平常一样。”
安娜坐在电脑前，忽地站起身跑过来，她大嚷大叫着：“我的天……博士，波形出来了！”
“好了，我知道了，莽莽撞撞的，一点都不冷静。”博士挥了挥手，示意安娜不要再讲了，“我们来研究研究，不好吗？”
安娜嘟囔了几句，还是知趣地闭上了嘴。她拿出遥控器，波形就在面前显示了出来。那应该不算是波形——笔直的一条线。
3.
杨林在空空荡荡的路上走着，他对此已经习以为常。
出门的人，越来越少。其实早在四个世纪前，社会信息化就很快了，所有人都抱着一个在当时叫手机的玩意儿，那东西又大又不好使用，他不明白当时那东西为什么那么招人欢喜。后来，环境恶化严重，出门要戴上面罩才能防止漫天的灰尘堵塞呼吸道，人们习惯于待在家中。一个世纪前，各个城市都开始建立通道，使得所有的建筑互相连通，通道都是在室内或者地下，并没有必要到外头去，在外头的人，一个个地消失了。旅游是古代人消遣做的事。就连送货公司都采用了无人机派货。城市死寂如一片公墓，每个人为自己建造了一座坟墓，日复一日地做着梦。
但杨林在路上，他不是漫无目的地行走。
他从通道到了一栋小公寓，公寓是新修的，每户都被政府强行安装上了面部识别系统。他走到属于自己的那一间门前。
“咔嚓。”
这是一间闲置房，房里放着爷爷留给他的老古董。他按照古老的方法为机器接上电，机器“嗡嗡”作响，像个小老头“唧哼唧哼”地呻吟，只不过机器的声音更巨大、更突兀罢了。杨林小心地使用着，每个动作尽量地放轻。
半个小时后，他获得了一张照片。
照片的最初来源是今天早晨网络上的新闻图片，现在被放大了十多倍依然十分清晰。照片中的林焱穿着厚重的宇航服，茫然地站在空旷的卡洛里斯盆地。周围的热浪也被杨林处理得很好，仔细看还能看见边上向上翘的波纹。但这些都没有引起他的注意，他死死地盯着照片中林焱的左臂，指示红灯在灰暗的世界里特别显眼，似乎马上就要从照片里逃脱出来，燃烧一切。
杨林关闭了机器，带走了照片，匆匆地离开了公寓，搭乘地下飞行器去了国家航天器制造研究中心。
两个月前，杨林把一叠纸拍在吉瑟夫的桌上。
“按照图纸上的要求做，两个月，我只给你两个月的时间。”
吉瑟夫看都没看杨林：“国家性项目排到明年了，除非是航天局的加急项目或者国际合作项目。两个月，你开玩笑。”
“吉瑟夫，我没有开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