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中国儒学之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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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核心价值(1)

儒学在东亚社会的长期发展中,在殊异的时空环境与民族文化背景下,形成了异彩纷呈的诸多流派、思潮,有着丰富多样的价值诉求。仅就中国、韩国、日本各国历代儒学大师而论,其强调的侧重面也各各不一。至于在东亚不同地区、不同民族、不同时代的社会生活或文化小传统中,民间的信仰、信念、价值观念与文化大传统的差异,更是不可以道里计了。对于这些繁杂的问题,我们很难以偏概全。当然,儒学之为儒学,儒家价值系统之为儒家价值系统,固然有不同的特殊表现,然而也有其主旨和一贯之道。

时下有很多文章谈中、韩、日道德价值的殊异性,本人在此只是试图探讨中、韩、日儒家大致认同的核心价值观念、普遍性伦理或中心范畴,然后略述其现代意义。

第一节 中国儒学的中心观念

仁爱、诚敬、忠恕、孝悌、信义,这样一些思想范畴或德目是不是中、韩、日三国儒学史上比较有共同性的内容呢?我们首先从中国儒学谈起。从《四书》和《荀子》来看,从汉儒到宋明儒,其共同承认的核心价值,大体上是以仁爱为中心的展开,重要的范畴有如仁、义、礼、智、信、孝、悌、忠、恕、诚、敬等等。

据《论语》所记载,孔子与门生讨论的中心话题,主要涉及仁爱、礼乐、信义、孝悌、忠恕、恭敬等等。按杨伯峻先生《论语译注》统计,《论语》中“仁”字凡109见,其中105次涉及道德标准;“义”字凡24见;“礼”字凡74见;“知”字中含“智”义者凡25见;“信”字凡38见;“孝”字凡19见;“弟”字中含“悌”义者凡4见;“忠”字凡18见;“恕”字凡2见;“恭”字凡13见;“敬”字凡21见;“圣”字凡8见,其中4次为“圣人”。概而言之,孔子的价值观围绕“仁”而展开。儒家的主张十分平易合理,例如从亲情之爱推己及人。有子说:“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孝悌也者,其为仁之本与!”(《论语·学而》)仁是根本。孝悌是为仁即陈少梅《二十四孝图·为亲负米》

行仁的初始,是仁爱之中的一件事,而不是仁爱的全部。仁爱之心,从爱亲人开始,继而推广开来。按孔子的看法,仁爱是礼乐文明的内核、主旨。离开了“仁”,礼乐则可能变为形式。孔子的一以贯之之道,按曾子的理解,是“忠”与“恕”“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论语·里仁》)“忠”、“恕”亦即“仁”的一体之两面。“忠”是尽己之心,“恕”是推己之心。“忠”是“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论语·雍也》);“恕”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论语·颜渊》、《论语·卫灵公》)。孔子指出,实践仁德要从自己做起,从当下最切近的事情一步步做起。围绕“仁”的范畴、德目,还有:恭、宽、信、敏、惠等。

1993年湖北荆门郭店楚墓出土的竹简中的资料表明,孔子、七十子及其后学继承前哲,创造发挥的圣、智、仁、义、礼、忠、信、敬、慈、孝、悌、反己、修身、慎独等观念,至迟在战国中期已流布并影响到荆楚之地。如《六德》以“圣、智、仁、义、忠、信”为根本;《五行》强调“仁、义、礼、智、圣”;《尊德义》肯定“尊仁、亲忠、敬壮、归礼”;《忠信之道》说明忠是“仁之实”,信是“义之期”;《唐虞之道》重视“爱亲尊贤”,仁义并举。与后世儒学略有不同的是,《五行》的作者提倡“听德”、“视德”,前者为“聪”,后者为“明”,强调“圣”、“智”二行。所谓“圣”,是闻而且知君子之道。所谓“智”,是见(视)而且知贤人之德。闻知、见知都是体验之知。不过,这些篇目都强调,“仁爱”是亲爱亲人的推广。《五行》:“不悦不戚,不戚不亲,不亲不爱,不爱不仁。”“颜色容貌温,变也。以其中心与人交,悦也。中心悦[焉,迁]于兄弟,戚也。戚而信之,亲[也]。亲而笃之,爱也。爱父,其攸爱人,仁也。”“攸”在这里是“进”或“继”的意思。

原始儒家以爱亲为仁,尊贤为义,或者说,仁是“爱亲”的推广,义是“尊贤”的推广,认为两者可以互补。《语丛》中的一些言论重申孔子的教诲,把“仁”规定为“爱人”、“爱善”,又把“义”规定为“善之方”,“德之进”,事之“宜”。又以“丧”为仁之端。“丧,仁也。义,宜也。爱,仁也。义处之也,礼行之也。”“爱亲则其方爱人。”《唐虞之道》:“爱亲忘贤,仁而未义也。尊贤遗亲,义而未仁也。”《语丛一》:“[厚于仁,薄]于义,亲而不尊。厚于义,薄于仁,尊而不亲。”以上关于“仁、义”关系的界定,既爱亲又尊贤,既源于血缘亲情,又突破了血缘亲情,修订了亲亲、尊尊的原则,实为非常值得肯定的儒家伦理价值观念。

《六德》对夫妇、父子、君臣三伦六位的规定,强调各行其职,对内讲仁德,对外讲义德。“父圣,子仁,夫智,妇信,君义,臣忠。圣生仁,智率信,义使忠。”

“仁,内也。义,外也。礼乐,共也。内立父、子、夫也,外立君、臣、妇也。”在这里“立”字即“位”字。《语丛一》视君臣关系为朋友关系。《语丛三》认为,臣之于君,“不悦,可去也;不义而加诸己,弗受也。”以上可以视为父慈子孝、君义臣忠、夫敬妇顺的原型。在君臣关系上,既有很强的血缘情感,又体现了士人的自由精神,不悦可去,不义弗受。

郭店儒家简在总体倾向上以仁爱为中心,并举仁义,视仁、义为忠、信的实质与目标,视忠君、爱民为孝、悌之拓展,视敬为礼之内核。孝悌、忠信、礼敬都与仁义有关。只是未能如《中庸》、《孟子》那样强调“诚”。但郭店简强调了“信”,“诚”是“信”的发展结晶。

孟子强调仁义内在,性由心显,肯定仁义礼智这些道德价值源自本心,而“天”则是人的善性的终极根据。他把心、性、天三者统一了起来。受子思思想的影响,孟子更强调“诚”这个范畴。“诚”是真实不妄,是天道运行的规律,又是一种道德体验的状态,是对本心良知的最终根源——“天”的一种虔诚、敬畏之情。孟子强调人之所以为人的类特性与类本质,认为“理义”乃“心之所同然者”(《孟子·告子上》),主张启导人内在的良知良能,并把它扩充出来,实现出来。孟子主张“先立乎其大者”,同时他也懂得“徒善不足以为政,徒法不能以自行”(《孟子·离娄上》)。

荀子隆礼,主张“化性起伪”,强调通过后天的教育、学习和社会规范、国家刑罚,改变人的恶性之质而迁于善。荀子认为,凡是善的、有价值的东西都是人在后天努力的结果;采用导情、化性而起伪的方法,强制性地让人们以理性支配感性,则可以使天下出于治,合于善。荀子也肯定人有智能,可以向善,可以通过后天的学习、积累,成就自己。“涂之人也,皆有可以知仁、义、法、正之质,皆有可以能仁、义、法、正之具,然则其可以为禹,明矣。”(《荀子·性恶》)孟子讲“性善”,指人之所以为人的特质是内在的仁、义、礼、智四端之心。荀子讲“性恶”,指人并非生来就有礼义,要靠后天的教化、习得、训练,方能成功。在社会观上,荀子主张礼、乐、刑、政的配合;但在价值观上,荀子仍然极大地肯定了“仁义”。他指出:

“君子贫穷而志广,隆仁也;富贵而体恭,杀势也”;“体恭敬而心忠信,术礼义而情爱人(王引之注:人,读为仁),横(王引之注:横,读为广)行天下,虽困四夷,人莫不贵。劳苦之事,则争先;饶乐之事,则能让;端悫诚信,拘守而详(详,通祥);横(广)行天下,虽困四夷,人莫不任”(《荀子·修身》)。又说:“志意定乎内,礼节修乎朝,法制、度量正乎官,忠、信、爱、利形乎下。行一不义,杀一无罪,而得天下,不为也……故近者歌讴而乐之,远者竭蹶而趋之。四海之内若一家,通达之属,莫不从服,夫是之谓人师。”(《荀子·儒效》)可见,荀子持守了孔子倡导的核心价值观念,认定礼是由仁义所生,礼治本质上也是仁政,由君子实行。

礼义是社会认同的道义原则,礼乐又调节人们的精神需求。儒家通过礼乐教化,提升每个人的人格境界,陶冶性情,修养身心,使社会人群,既有区分,又相融合。

宋明清儒的价值导向,仍围绕“仁”而展开。程颢《识仁篇》:“学者须先识仁,仁者浑然与物同体,义礼智信皆仁也。识得此理,以诚敬存之而已,不须防检,不须穷索。”(《二程遗书》卷二上)朱熹《仁说》指出:

人之为心,其德亦有四,曰仁义礼智,而仁无不包;其发用焉,则为爱恭宜别之情,而恻隐之心无所不贯。故论天地之心者,则曰乾元坤元,则四德之体用不待悉数而足;论人心之妙者,则曰“仁人心也”,则四德之体用亦不待遍举而该。盖仁之为道,乃天地生物之心即物而在;情之未发而此体已具,情之既发而其用不穷,诚能体而存之,则众善之源,百行之本,莫不在是。此孔门之教所以必使学者汲汲于求仁也。此心何心也?在天地则央然生物之心,在人则温然爱人利物之心,包四德而贯四端者也。

朱子在该篇特别以设问设答的方式批评程氏门人“判然离爱而言仁”的错误,指出程子所谓“爱情仁性”的意思,应当是“爱是仁之情,仁是爱之性”。又说:“程子之所论,以爱之发而名仁者也;吾之所论,以爱之理而名仁者也。盖所谓性情者,虽其分域之不同,然其脉络之通各有攸属者,则曷尝判然离绝而不相管哉!”(同上)朱熹门人陈淳的《北溪字义》荟萃周濂溪、张横渠、二程的思想,而折中于朱子,集中阐述了与宋代理学思想体系密切相关的重要范畴,如性、命、诚、敬、仁、义、礼、智、信、忠信、忠恕等等,均为儒家价值系统的重要理念。宋明学术与此前的儒学相比,不仅从人生论上说“仁”,而且从宇宙论上说“仁”,把天地万物的创造性——生生之仁与人生道德实践的仁爱之心贯通起来。从二程到陆九渊、王阳明,都讲“天地万物一体之仁”。但朱子反对仅仅说“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因为仁是体,是爱之理,爱是用,爱自仁出,如果仅仅从体上、理上、根上去说“仁”,则太深太广,使人难以捉摸。朱子从爱上说仁,使人容易进入。

儒家之基本价值在晚明以迄清世,继续得到思想家们的发挥与发展。尤其值得注意的是,这期间出现的经世致用思潮,开发出儒家原有传统中的新外王。从顾炎武、王船山、黄宗羲、方以智、傅山、唐甄、颜元等一代巨匠直到戴东原,重新阐发原来就蕴藏在儒家传统中,尤其是核心价值观念中的个体主义、以德抗位传统、自由精神、重实践重经验的学风等等,使之与社会的变化相协调。这些均可以视为儒学内在性的转进,是儒家学说现代性的先声。

第二节 韩国儒学的中心观念

儒学传入韩国甚早。韩国儒学至少已有了两千年的历史,而且在进入近代以前,一直是社会文化的精神与主潮。372年以后,高句丽、百济、新罗三国相继设立太学,教授儒学经典。918年,高丽王朝建立。高丽朝五百年间,太学课程仍以儒家经典为主,并定期举行祭孔活动,开科取士,儒生任文官,民间私人讲学之风很盛。从元朝引朱子学入高丽的是安珦(号晦轩,1243-1306),时间约在1290年。安珦认为:“圣人之道,不过日用伦理,为子当孝,为臣当忠;礼以齐家,信以交朋;修己必敬,立事必诚而已。”高丽末、朝鲜初,性理学家李穑、郑梦周、郑道传、权近等,全面推进儒学,使理学在朝野得到长足发展。李穑(号牧隐,1328-1396)以“忠、孝、中、和”四字概括儒家重要价值:

孝于家,忠于国,将何以为之本乎?予曰:大哉问乎,中焉而已矣。

善事父母,其名曰孝。移之于君,其名曰忠。名虽殊而理则一。理之一即所谓中也。何也?夫人之生也,具健顺五常之德,所谓性也,曷尝有忠与孝哉?寂然不动,鉴空衡平,性之体也,其名曰中。感而遂通,云行水流,性之用也,其名曰和。中之体立,则天地位;和之用行,则万物育。圣人忝赞之。妙德性,尊人伦,叙天秩,粲然明白,曰忠、曰孝、曰中、曰和,夫岂异哉?

按李穑的看法,“中”为体,“和”为用,“中”为大本,“和”为流行。忠、孝均“中”之理的实现。

李氏朝鲜朝,朱子学大兴,其中着名的有以李幌(号退溪,1501-1570)创立的退溪学派和李珥(号栗谷,1536-1584)创立的栗谷学派,还有曹植(号南冥,1501-1572)、韩元震(号南塘,1682-1751)等学者。在朝鲜时代五百余年间(1392-1910),性理学成为“国学”,成为“政治实践的理念、公私学校教育的内容、学术探讨的对象、社会价值观的中心”。

李退溪对儒家核心价值有全面的论述和创造的发展。在其《圣学十图》这一天地、社会、人生的庞大系统中,“仁”是贯通天人的精魂。《圣学十图》的实质是做人,是提升人格境界。退溪借助朱子的“仁说图”阐明四端与四德,以及仁、义、礼、智四德之间的关系。恻隐贯四端,周流贯彻,无所不通。仁包四德,涵育浑全,无所不统。退溪又推崇张横渠《西铭》,以“民胞物与”为仁爱思想的扩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