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宗教中国道家之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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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道家的人格理想(3)

老子以“大”称颂道,表明道是无所不在、无时不有,可以为天下母的存在。“天下皆谓我道大”(《老子》第六十七章),所以常用“大道”一词,比如:“使我介然有知,行于大道,唯施是畏。”(《老子》第五十三章)能行于大道上的人便是大人,他有着独特的智慧,即“是以大丈夫处其厚,不居其薄,处其实,不居其华”(《老子》第三十八章)。大丈夫亦即大人,不好高骛远,脚踏实地,语言谦逊,不愿意标榜自己。所以我们可以说,大人是超凡脱俗的人,如《大人先生传》所言,他是“默探道德,不与世同”的人。

大人是具有天地境界的人,非功利境界的俗人所可同日而语。“天地境界”是以“事天”为特征,就是说大人关注的对象不仅是社会、人生,更是自然、宇宙。在大人看来,人只有具备天地境界,方能成为一个真正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顶天立地的人。这正如《庄子·大宗师》所言“藏天下于天下而不得所循,是恒物之大情也”,大人在天下,与天下一体,故不会有任何伤害。“夫大人者,乃与造物同体,天地并生,逍遥浮世,与道俱成,变化散聚,不常其形。天地制域于内,而浮明开达于外。天地之永,固非世俗之所及也。”(《阮籍集·大人先生传》)在大人眼中,世间的君子其实如同裤中的虱子,自以为游刃有余于社会,其实是身陷危难之地。可见,大人心中的尺度是天(道),而小人心中的尺度是人(俗)。正如《庄子·大宗师》所言:“天之小人,人之君子;人之君子,天之小人也。”人间的君子从天(宇宙自然)而言,是小人;从天来看是小人的,在人间却是君子。导致这种差别的产生乃在于天视角下的人应当是“侔于天”的人,即懂得顺应天道,能“与天地参”,可以“与天地比寿,与日月齐光”的大人。而“天下之贵,莫贵于君子。服有常色,貌有常则,言有常度,行有常式。

立则磬折,拱若抱鼓。动静有节,趋步商羽,进退周旋,咸有规矩。心若怀冰,战战栗栗。束身修行,日慎一日。择地而行,唯恐遗失。颂周、孔之遗训,叹唐、虞之道德,唯法是修,唯礼是克。手执珪璧,足履绳墨,行欲为目前检,言欲为无穷则。少称乡闾,长闻邦国,上欲图三公,下不失九州牧。故挟金玉,垂文组,享尊位,取茅土。扬声名于后世,齐功德于往古。奉事君上,牧养百姓。退营私家,育长妻子。卜吉宅,虑乃亿祉。远祸近福,永坚固己”(《阮籍集·大人先生传》)。君子意在傍君侍驾,循规蹈矩,以期建功立业,封妻荫子。从天的角度来看,至人当是与自然为友的人,正所谓“至人不处而居,不修而治,日月为正,阴阳为期,岂吝情乎世,系累于一时,乘东云,驾西风,与阴守雌,据阳为雄。志得欲从,物莫之穷”(同上)。至人便是超越名缰利锁、齐同了是非得失、忘却了生死存亡的大人,他“上与造物者游,而下与外死生无终始者为友”(《庄子·天下》)。

韦政通说:“所谓大人先生,实是阮籍以老、庄思想为蓝本,以道体为灵魂,塑造而成的一尊自由神。”韦氏道出了大人的精神实质——自由。大人胸怀天下,心超物我,天人合一。《大人先生传》曰:“飘飖于天地之外,与造化为友,朝飧汤谷,夕饮西海,将变化迁易,与道周始。”天地是大人活动的舞台,与时消息是大人的能事,如列子御风而飞,天人和谐,自由畅快。《庄子·知北游》曰:“今已为物也,欲复归根,不亦难乎!其易也,其唯大人乎!”世人常役于物,而难返于道,大人则不然,他出入于道,无所挂碍。《庄子·在宥》曰:“大人之教,若形之于影,声之于响,有问而应之,尽其所怀,为天下配。处乎无响。

行乎无方。”大人与天下百姓心心相印,百姓乐于推举他、拥戴他,积极配合,无往不利,天下太平。究其原因,乃是“是故大人之行:不出乎害人,不多仁恩;动不为利,不贱门隶;货财弗争,不多辞让;事焉不借人,不多食乎力,不贱贪污;行殊乎俗,不多辟异;为在从众,不贱佞谄;世之爵禄不足以为劝,戮耻不足以为辱;知是非之不可为分,细大之不可为倪”(《庄子·秋水》)。大人断无害人之念,无论做什么事都不是为了私利,也不会轻视守门差役之类的人。无论什么财物都不去争夺,也不推崇辞让;凡事从不借助他人力气,也不侵占自己能力以外的资源;大人不对于那些犯了贪污过错的人不会特别看贱,而是以宽容之心引导他们改邪归正;大人的行动与世俗不同,但不主张邪僻乖异;行为不求标新立异,但也不视奉承和谄媚为低贱。人间的高官厚禄不足以劝勉他的心思与作为,刑戮和侮辱不足以看作是羞耻;明白是非的界线不可能真正而彻底划分,大小也不能清晰地界定。这些可视为大人的内心独白。

元·王冕绘《墨梅图》

道家语境中的“大人”是否定人类价值标准的人,他破除人类中心主义,回归自然中心主义,或称“唯道主义”。《庄子·齐物论》说:“夫天下莫大于秋豪之末,而太山为小;莫寿乎殇子,而彭祖为夭。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世人(小人)以秋豪之末为小,以泰山为大;以夭折的婴儿为短命,以活了八百岁的彭祖为长寿;而大人却与之相反。这是因为大人是“以道观之”,不是以俗观之。道的境界是齐物、无待的境界,大小、寿夭、贵贱等世俗价值在道中是齐一的、平等的。这就是说,大人是顺应自然变化而无有机心的人。《庄子·徐无鬼》曰:“是故生无爵,死无谥,实不聚,名不立,此之谓大人。狗不以善吠为良,人不以善言为贤,而况为大乎!夫为大不足以为大,而况为德乎!

夫大备矣,莫若天地。然奚求焉,而大备矣!知大备者,无求,无失,无弃,不以物易己也。反己而不穷,循古而不摩,大人之诚!”认识和评价大人不能以是否有官爵,有谥号,有巨大财富,有盛大名声,那些世人称之为伟大的,在道家眼里都不成其伟大。道家的伟大是人自身成为完备的人,即大人。他没有追求,没有丧失,没有舍弃,不因外物而改变自己的本性。他立足人间,返归本性是畅通无阻的。他遵循亘古不变的法则而没有任何矫饰,这就是大人的真实情景。

大人不是自大的人,恰恰是自小的人。在现实世界中,“人们总是倾向于把他生活的小圈子看成是世界的中心,并且把他的特殊的个人生活作为宇宙的标准”。因此,人格修养首先要摆正自我在宇宙、自然、社会中的地位。道家把人看作自然界的一物。《庄子·秋水》曰:“号物之数谓之万,人处一焉。”

人只不过是万物之一,在天地之间只算得上一粟,而天地在宇宙之中又犹如稊米,因此人在广阔无垠的宇宙中,是何其渺小。正确认识自我在宇宙间的位置,有助于消解自我的狂妄自大,冲淡自我对富贵权势的过分贪欲,和谐自我与他人的关系;有助于认定自我是自然的一部分,伤害自然就是伤害自身,从而和谐了人与自然的关系。《庄子·秋水》还说:“吾在于天地之间,犹小石小木之在大山也。”人生存于世界之中,深感宇宙浩瀚无边,个体的生命存在也如白驹过隙,如小石头,小树木,是那样的微不足道。但是人又是伟大的,因其自觉其渺小而彰显其伟大。一滴水也能反映太阳的光辉,个人虽小却能明道、修道、得道,心包宇宙,运天地于掌上。可见,道家以小为大的“正言若反”思维,破除了人们的思维定式,摆脱自见、自是的束缚,开阔自我的心胸,在茫茫宇宙间寻找到自己的支点。道家借助恢宏的想象力将自己的精神扩张到无限大,人俨然成为天地宇宙的化身,就像朋友一样平起平坐。大人与天地共存,视万物为草芥,观天地如一卵,从而将人有限的生命与有限的活动场所,扩展到无限的时间和空间。这样的理想人格——“大人”具有“以万里为一步,以千岁为一朝,行不赴而居不处,求乎大道而无所寓”,“以应变顺和,天地为家”的理想精神境界。

《大人先生传》中除“大人”外,还有“真人”、“至人”、“圣人”这些超凡绝俗的人物。比如:“泰初真人,唯天之根。专气一志,万物以存。退不见后,进不睹先,发西北而造制,启东南以为门。微道德以久娱,跨天地而处尊。”“真人”可谓是老子所谓“死而不亡者寿”的人,他与天地并生,“熙与真人怀太清,精神专一用意平,寒暑勿伤莫不惊,忧患靡由素气宁。人且皆死我独生。”(《阮籍集·大人先生传》)真人是“无死地”的人,因为他的一举一动都与物无伤,与己无伤,是修养水平与道合同的人。这种人自然无为,精神上无忧无虑,肉体上肌肤如处子之柔软。“至人”,即人世间道德修养达到无私无我之境的人。

《庄子·逍遥游》曰:“至人无己。”《大人先生传》亦云:“至人无宅,天地为客;至人无主,天地为所;至人无事,天地为故。无是非之别,无善恶之异。”至人不以个人为念,和光同尘,不与人争。“大人”即圣人,是那种为天下人谋福,不积财、不立名,功成身退的有德之人。至人还有特异功能:“至人神矣!大泽焚而不能热,河汉冱而不能寒,疾雷破山、飘风振海而不能惊。若然者,乘云气,骑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死生无变于己,而况利害之端乎!”(《庄子·田子方》)“夫至人者,上窥青天,下潜黄泉,挥斥八极,神气不变。”(《庄子·齐物论》)这一点有类于神人。至人还能超越生死的关切和世俗利害的牵挂。《庄子·齐物论》云:“至人……死生无变于己,而况利害之闻风而端乎!”这一点有类于“真人”。此外,至人还超凡脱俗,逍遥豁达。《庄子·田子方》有言:“子独不闻夫至人之自行邪?忘其肝胆,遗其耳目,芒然彷徨乎尘垢之外,逍遥乎无事之业。”这一点有类于“大人”。

“大人”、“真人”、“至人”、“圣人”大体上是“同出而异名”,他们都是有道之人,是天人合一的典范。在他们的主观精神世界中,作为自我意识的主体与作为自然的客体是合二为一的。他们能够超越人间的是非,不以个人的是非为是非,也不以他人的是非为是非,而保持性命之真,应物而又“不以物累”,因此,在任何地方任何时候都能保持心灵的和谐与平衡。特别需要指出的是,作为道家理想人格的真人、圣人、大人,是道家对人之为人应然的期待与呼唤。

因为道家知道“人之迷其日固久”(《老子》第五十八章)。迷就迷在“丧己于物,失性于俗者”,成为“倒置之民”(《庄子·缮性》)。具体说来,“小人则以身殉利;士则以身殉名;大夫则以身殉家;圣人则以身殉天下”(《庄子·骈拇》)。这些人虽然所做的事情不同,名声称号也不一样,但他们在“伤性”“以身为殉”这点上是没有分别的。真人、圣人、大人都是理想人格的化身,是道家在内心深处对自由逍遥的深切渴望。希望人们不为世间繁文缛礼所羁绊,可以率性而为,任意驰骋,这是在无自由的当下中对自由的召唤,是一种真正的精神自由。

真人、圣人、大人先生是“道”的化身,是真善美的化身,同时也是一种审美理想的体现,它是一种人格力、精神力,是美的化身,是使人由有限达于无限,由此岸达于彼岸的象征物。

此外,道家也运用诸子百家共同的话语——“君子”来阐述理想人格,实质上与真人等无异。因此君子有儒家语境中的“君子”,也有道家语境中的君子。

具有道家品格的宋玉曰:“夫君子寄形以处世,虚心以应物,无邪无正,无是无非,无善无恶,无功无罪。”“夫君子之心也,修乎己不病乎人,晦其用不曜于众,时来则应,物来则济,应时而不谋己,济物而不务功。是以惠无所归,怨无所集。”(《无能子·宋玉说》)而具有儒家济世品格的屈原则坚持“君子处必孝悌,仕必忠信”(同上)。宋玉教导屈原不要有强烈的是非正邪之别,因为“无所分别,则忠信邪佞一也。有所分,则分者自妄也”。屈原不听,终因“离真以袭妄,恃己以黜人”,免不了被逐投江的命运。

总之,道家的人格理想大体上涉及法天贵真、无知无欲、逍遥游世、清静无为等内涵。而具有这种品格的人,是自由的自我、快乐的自我、洒脱的自我、理性的自我。

进一步阅读的文献:

1.那薇:《道家直觉与现代精神》,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4年版。

2.王翔:《逍遥人生——先秦道家的人格理想》,江苏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

3.张石:《庄子与现代主义》,河北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

4.龚建平:《自救与放达——道家的人生智慧》,武汉出版社1998年版。

5.乔长路:《中国人生哲学——先秦诸子的价值观念和处事美德》,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0年版。

6.邵汉明:《儒道人生哲学》,吉林教育出版社1992年版。

7.张耀南:《“大人”论——中国传统中的理想人格》,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

8.扬帆:《庄子:逍遥人生》,长江文艺出版社1995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