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宗教中国道家之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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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道家的义理思辨(3)

故道大、天大、地大、王亦大。域中有四大,而王居其一焉。”那种天地之前就存在,且永恒存在的,可为“天下母”的“物”,老子以“道”字之,取名叫“大”。《老子河上公章句》注曰:“高而无上,罗而无外,无不包容,故曰大也。”何以名叫“大”呢?《老子》第六十七章认为:“天下皆谓我道大,似不肖。夫唯大,故似不肖。”为什么要称“道大”呢,那是因为天下没有什么东西与它相像了,这也是对“独立不改”的注解。《庄子·大宗师》更是形象地描绘了“道大”“夫道有情有信,无为无形;可传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见;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在太极之先而不为高,在六极之下而不为深,先天地生而不为久,长于上古而不为老。”从空间上讲,“大”表明道的无处不在;从时间看,“大”表明道的无时不有。道之大在于它可大可小,贯通古今,弥合高下,多少无遗。《关尹子·八筹》更是细致地阐述说:“是道也,其来无今,其往无古;其高无盖,其低无载;其大无外,其小无内;其本无一,其末无多;其外无物,其内无人;其近无我,其远无彼。不可析,不可合,不可喻,不可思,惟其浑沦,所以为道。”

道以“大”为名,是因其“浑沦”,亦称“恍惚”,包容万有,又超越了万有。从横向的普遍性而言,《老子》第三十四章说:“大道泛兮,其可左右。”道像水一样无所不在,无远不届。可称作“迎之不见其首,随之不见其后”(《老子》第十四章)。从纵向的含摄性而言,道“其上不皦,其下不昧,绳绳不可名,复归于无物,是谓无状之状,无物之象,是谓惚恍”(《老子》第十四章)。

道不自以为大,以“小”为基,以成就其大。《老子》第三十四章说:“衣养万物而不为主,常无欲,可名于小。万物归焉,而不为主,可名为大。以其终不自为大,故能成其大。”说道“小”,是因为道生养万物,藏匿自己,可称为小,此乃不小之小。《老子》第三十二章说:“朴虽小,天下莫能臣也。”说道“大”,是因为道乃是万物的归宿,道没有拒绝,不分大小长短妍丑一概不弃,故有“大”之气象。《道德真经玄德纂疏》卷九引河上公之言曰:“朴,妙本也。语其通生则谓之道,论其精一则谓之朴。妙本精一,故寂然而应用。匠成通生一切,则至大也。”从宏观而言,道是指称一切万物由其而生。不过,从微观而言,朴是道的内在本质,又称“精一”,是生万物的要素,可称为“精气”、“元气”,纯一不杂的东西。道再大也是通过“朴”来起作用,万物更是离不开“朴”,所以天下没有不臣服于“朴”的。《老子》第二十八章说:“朴散则为器,圣人用之则为官长。

故大制不割。”器者,万物也,万物莫不是“朴”分散而成的,也就是说万物有得于“朴”而成为万物。圣人懂得把握万有的根源——朴,才有能力成为“官长”,其精髓就在于“大制不割”,具体说来就是“圣人常善救人,故无弃人。常善救物,故无弃物”(《老子》第二十七章),原因就是圣人懂得抱一守朴。

(四)小知不及大知

《庄子·逍遥游》明确提出了“小大之辨”,而《庄子·秋水》则有“小大之家”。究其实质,能否明“小大之辨”是道与非道的分野处。《庄子·逍遥游》载:

有鸟焉,其名为鹏,背若太山,翼若垂天之云,抟扶摇羊角而上者九万里,绝云气,负青天,然后图南,且适南冥也。

斥笑之曰:“彼且奚适也?我腾跃而上,不过数仞而下,翱翔蓬蒿之间,此亦飞之至也,而彼且奚适也?”此小大之辩也。

大鹏鸟之背如泰山一样巍峨,它的翅膀像天边的云那样宽广,一飞冲天九万里。而小麻雀只能飞几丈就落下来,自以为在蓬蒿中飞来飞去为能事,故而对大鹏鸟“图南”之壮举迷惑不解。人亦然。《老子》第四十一章说:“上士闻道,勤而行之。中士闻道,若存若亡。下士闻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为道。”上士好比鹏鸟,下士好比麻雀,两者不可同日而语。何以两者有如此大的差异呢?两者的差异不在于形体上鹏大雀小,关键在于鹏有图南之志,而雀仅愿在屋檐下飞来飞去,且不自知而讥笑大鹏的壮举。《庄子·逍遥游》分析其中的原因是:“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那么智慧何以有大与小之间的差别?《庄子·齐物论》称:“大知闲闲,小知间间。”闲闲,广博的样子;间间,细别的样子。大知者,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中知人事。小知者,关心的只是一时、一地、一家、一国、一己的成败得失等。拿时间来说,朝生暮死的虫子只知道一天的情况,夏生秋死的寒蝉不知道一年的情景。《庄子·秋水》更深入地论述了产生认知差异的根源:“井蛙不可以语于海者,拘于虚也;夏虫不可以语于冰者,笃于时也;曲士不可以语于道者,束于教也。”

时间、空间以及受教育的不同,影响了人们对世界的看法。道家充分意识到人类认识的局限,而力求克服之。《庄子·外物》说:“去小知而大知明,去善而自善矣。”那么大知应当如何呢?《庄子·秋水》说:“是故大知观于远近,故小而不寡,大而不多:知量无穷。证向今故,故遥而不闷,掇而不跂:知时无止。察乎盈虚,故得而不喜,失而不忧:知分之无常也。”大知者深明远近、大小、古今之理,以一种变化的眼光看事物,不为远近、大小、古今所困扰。

(五)秋豪为大,太山为小

道家不仅认识到了大小之别,而且意识到大小的相对性与统一性。《庄子·齐物论》指出:“夫天下莫大于秋豪之末,而太山为小。”对于此句的理解以郭象和成玄英为优。郭象注曰:“以形相对,则太山大于豪也。若各据其性分,物冥其极,则形大未为有余,形小不为不足。苟各足于其性,则秋豪不独小其小而太山不独大其大矣。若以性足为大,则天下之足未有过于秋豪也;其性足者为大,则虽太山亦可称小矣。”成玄英疏曰:“夫物之生也,形气不同,有小有大,有夭有寿,若以性分言,无不自足。是故以性之为大,天下莫大于豪末;无余为小,天下莫小于太山。”他们都认为庄子超越了以形气不同为大小之元·赵孟頫绘《老子像》

辨,而以性足程度作为区别大小的依据,那么,秋豪之末在形态上为小,但性自足,没有比它圆满自足的,故为大;相反,太山在形态为大,但它没有秋豪之末之有余,故为小。因为秋豪之末虽小但性足且可长,故有余,而为大。

可见,大小的评判依据是多元的,应当破除一元的思维定式,这样就会有助于把握万物之真。《庄子·天道》强调指出:“以差观之,因其所大而大之,则万物莫不大;因其所小而小之,则万物莫不小。知天地之为稊米也,知毫末之为丘山也,则差数睹矣。”视天地如小米粒,毫末如丘山之人是能从多元角度看问题的人。

其实,“秋豪为大,太山为小”的提法还隐藏着道家超越现实万有、升华人生境界的方法。道家常以现实为小,并以在超越现实中获得永恒的意义为大,这也是道家的理想目标。其精神实质是希望世人能够反俗入道,役物而不役于物。《庄子·齐物论》:“夫大道不称,大辩不言,大仁不仁,大廉不嗛,大勇不忮。道昭而不道,言辩而不及,仁常而不成,廉清而不信,勇忮而不成。”大道“无名”故没有称呼,有名者,物也。真有智慧者不辩论,老子所谓“知者不言”(《老子》第五十六章),“知者不博”(《老子》第八十一章)正是此意。真正的仁义是无所偏爱,没有显出仁义,是谓“圣人不仁”(《老子》第五章),也可以说是“君子之交淡若水,小人之交甘若醴”(《庄子·山木》)。真正的清廉是不谦让的,廉洁显露形迹就不真实。廉不在外,而在内。真正的勇敢是不伤害他人,否则就会成为强梁的小人。道家以世间所称道的名称、辩论、仁义、清廉、勇敢五者为小,提出了大道、大辩、大仁、大廉、大勇为大。《庄子·缮性》还明确指出:“道固不小行,德固不小识。小识伤德,小行伤道。故曰:正己而已矣。乐全之谓得志。”耽于仁义礼智之行则伤道,迷于物我之别则伤德,只有乐全天性,不拘于俗的人才是“真人”、“大人”。

当然,道家在力求保持内心高洁的同时,行事却是十分低调的。老子就有和光同尘之教。《老子》一书中还有多处这样的例子:大成若缺,其用不弊。大盈若冲,其用不穷。大直若屈,大巧若拙,大辩若讷。(《老子》第四十五章)上德若谷,大白若辱,广德若不足,建德若偷,质真若渝,大方无隅,大器晚成,大音希声,大象无形。(《老子》第四十一章)“成”本为不缺,而“大成”却好像缺,主体内心深处不以成为成,而是知成守缺。大盈若冲,大直若屈,大巧若拙,大白若辱(黑),广德若不足、质真若渝、大方若隅等,亦当如是解。

总而言之,道家的大小观是一扇窥探大道思想的窗口。其精义在于重“小”不忘“大”,重“大”不轻“小”,小其小,大其大,以小自守可成其大,以大为念可明其小,自然而已,无所费巧。这样,“执大象,天下往。往而不害,安平太。”(《老子》第三十五章)以大象(大道)莅临天下,万物祥和。

“使我介然有知,行于大道,唯施是畏。”(《老子》第五十三章)大道行世,唯小是畏。

三、批判与求真

道家的义理思辨也表现在对现实的审视之中。王明曾经指出:“我国道家老庄的理论传统,从某种意义上说,它批判现实社会的不合理的统治制度和抨击封建礼俗是比较突出的。”道家有着崇尚民主自由的精神,表现为强烈的社会批判意识,这种意识根植于对“自然”的渴求。胡适就称道家的缔造者老子为“革命家之老子”,认为老子的思想“完全是那个时代的反动”,无为的政治哲学便是对政府干涉政策的反动。诚然,老子的无为主义是希望统治者能够营造一个宽松的政治环境,官员由百姓推选,施政不是崇尚法治,而是推行“不言之教”,以期能有“无为之益”。这就是说,政府作为最少,百姓受益最多,社会最稳定和谐。如其不然,苛捐杂税太多,百姓饥饿,必定难治,甚至“不畏死”,揭竿而起。于是老子呼吁统治者能够“损有余以补不足”,实现社会的均衡发展。他还旗帜鲜明地批判那些只懂得自己享乐而置百姓生活于不顾的统治者为“盗夸”(最大的强盗),其民本思想与革命精神跃然纸上。李约瑟称“他们(道家)直观地达到了科学与民主二者的根源”。

道家的批判意识在“自然”理念的导引下演变为对“真”的维护,对“伪”的批判。陈鼓应说:“这种对真的追求使得世俗社会中的一切始终处于被反省、批判的状态之中,政治权力、政治伦理等更是首当其冲。历史表明,这种批判意识乃是文化发展与社会进步不可缺少的因素。在当代社会,随着世俗化的进一步发展,道家的批判意识可以让人们在喧哗的闹市中保持心灵的自主与独立,并不断审视各种现存的价值与秩序,这有助于个人到社会的平衡、和谐发展。”道家秉持明天道以尽人事的行为范式,从自然之真扩大到人生之真、社会之真。道家的“真”确实内含对事物客观性的冷静认同。《子华子·大道第八》说:“大道有源,其源甚真,名曰空洞。空洞无有,是生三元。”表明道家所信奉的“道”是真实不虚的。

只不过像空虚的黑洞一样,虽然虚而不能明见,却可以生成天地人。道家从本体之道,贯彻到认识之真,为人之真等,热切地追求事物的真实。《庄子·知北游》说:“形若槁骸,心若死灰,真其实知,不以故自持。媒媒晦晦,无心而不可与谋。”其强调“真其实知”,要求真实地反映事实,不有意欺瞒。只有无所用心,事实的真相才能得到反映。什么是真呢?《庄子·渔父》说:“真者,精诚之至也。不精不诚,不能动人。故强哭者,虽悲不哀,强怒者,虽严不屯,强亲者,虽笑不和。真悲无声而哀,真怒未发而威,真亲未笑而和。真在内者,神动于外,是所以贵真也。”真之可贵在于自然。“真者,所以受于天也,自然不可易也。故圣人法天贵真,不拘于俗。愚者反此。不能法天而恤于人,不知贵真,禄禄而受变于俗,故不足。”《庄子·渔父》因此,道之真规定了人世活动应然之真。这好比理论要联系实际一样,道之真要落实到修身之真,才是采真、得真的表现。庄子学派认为,“下人不精,不得其真,故长伤身”(《庄子·列御寇》)。不过,道家也没有抛弃人世道德,只不过将它作为得道之真的基础前提。

陈鼓应:《道家思想在当代》,载《道家文化研究》第20辑,三联书店2003年版,第7~8页。

《子华子》,《道藏》第27册,文物出版社、天津古籍出版社、上海书店1988年版,第19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