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宗教中国道家之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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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绪论(1)

近年来,“道家”这个名称逐渐流行起来。这不仅因为海内外研究道家的学者增多了,有关道家的着述增多了,也因为社会上爱好道家的人士增多了。既然有如此“三多”,人们比较广泛地使用“道家”这个名称也就是很自然的了。

人们关注道家,当然是好事。这一方面说明道家的传统得到延续,另一方面也反映了道家具有顽强的文化生命力。

然而,什么是“道家”?如何理解“道家精神”?人们的描述依然存在诸多差异,甚至相左。在笔者看来,一个名称的广泛使用并不代表它的意义已经明确,也不意味着人们都对它完全理解,“道家”这个概念也是如此。至于“道家精神”如何把握,这更是值得探讨的了。有鉴于此,本书《绪论》也就有必要对一些最基本的概念略作解释和说明。

一、道家意涵新说

学者周知,在先秦古籍中,没有“道家”这个概念,最早使用“道家”概念的是西汉的司马谈,他在《论六家要旨》中对儒家、墨家、法家、兵家、阴阳家、道家的思想及其社会作用作了精要的评述。司马谈所谓“道家”指的是以黄帝、老子为代表的学术流派。同时代的刘歆、刘向、班固都根据自己的理解,着录了关于道家的大批上古文献。汉代以来,道家作为中国文化的主干之一,影响巨大。

如果要对历代学者有关“道家”的阐述作一番概括的话,那么我们可以这样说,“道家”之称具有三层内涵:一是“有道”之家。这里的“道”指的是化生宇宙万物的本源或者本根。先秦时期,以传说中的黄帝和春秋时老子为代表的一派人物对“道”进行感悟。

他们认为,“道”无始无终、无形无状,但又是切实存在的,经过了太易、太初、太始、太素等不同的发展阶段,混沌之“道”终于化生了宇宙天地万物。“道”化生了宇宙天地万物之后并没有消失,而是以一种隐秘的方式保存于天地万物之中。因此,古往今来、四方上下,无处无时不有“道”。在道家看来,“大道”虽然无言,但却可以通过特殊的修持而感通。因此,人是可以“得道”的,“道家”这个概念首先是指那些得道者。《庄子·大宗师》在讲到“道信”的时候,曾经描述了许多得道者。该篇说,伏戏得之,“以袭气母”;冯夷得之,“以游大川”;肩吾得之,“以处大山”,等等。这些人物大多具有神话色彩,是上古得道者的象征。当然,先民们所谓“得道”并非像获得一个西瓜、三个葫芦之类的那种状态,而是指“与道相通”的混沌存在,庄子的“道通为一”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二是“言道”之家。也许有人会问:从《老子》到《庄子》等道家着述不是都声称“无言之教”吗?为什么又有“言道之家”呢?

不错,从先秦开始,道家学派的确陈述了大道“自身无言”和难以形容之类的话,但也指出为了“传道”又不得不勉强给生化宇宙万物的本体或本根取名,并且通过种种方式予以表征。《老子》第七十章明确讲“吾言甚易知”,这说明道家还是在“言道”的。只是应该注意,道家学派在不同场合所讲的“言”具有不同的含义,故而不能将之与今天一般所理解的作为说话的“言”相等同。从甲骨文以及金文的字形可知,上古之“言”由上下两个部分组成,上面是“辛”字,像一根尖锐的针;下面的“口”是一个器皿的形状。最初的“言”乃是表征部落打仗时咒语的使用与神辞的接收。如果说“辛”代表着两军对阵时双方女巫用咒语相互进攻,那么“口”形的器皿则表征着对神语的接收。这种接收需要接收者进入冥想感通状态,在这种状态过程中,接收者主观上并不要求自己发言,而是代神而言。后来的道家学派在继承“言”的古义基础上加以创新,于是“代神而言”转变成为“传道之信”,因为大道是“有情有信”的,这种“情”和“信”是可以传达的,“言”也就是传达道信的一种特殊方式,它是在冥想感通状态中发生的精神音响行为,将其音响节奏记录下来,就是道家之言。《老子》第十章的“载营魄抱一”、“天门开阖”就是冥想状态感通大道的特异状态的写照,至于《庄子》讲的“坐忘”、“心斋”也都是冥想的表现形式。因为“坐忘”、“心斋”,无我无物,所以能够感通大道,传道之信而成“言”。道家早期着述应该说都是在这种状态下形成的,系心与道通的产物。这一类能够感通大道并且能够记录“道信”的学者就是“言道之家”。

三是“用道”之家。既然“道”之“信”能够被传达而记录下来,人们也就可以应用它了,这种应用包括以“道法”指导自己养生延年,以“道术”指导社会国家治理,所谓“身国共治”即是“用道”之家的实践体现。在道家看来,生命降生之后由于受到种种干扰,会像犁铧之类农具耕田那样遭受磨损,甚至被毁坏。

因为人的身体是不可能永远不生病的,有了疾病不能治疗,就可能死亡;再说,身体器官也只能维持一定的期限,如果不能保养,就会缩短期限。人之所以生病,是因为在诸多因素干扰下,内在秩序被破坏了,故而应该通过一定的方式来调整,以便恢复正常秩序。所谓方式有多种多样,概括起来就是“修道”,也就是在特异状态下感通“道信”,用“道信”来梳理器官组织的混乱秩序。在这方面,文献记载的例证相当之多,例如《庄子》讲的彭祖、《列子》讲的愚公,还有《列仙传》、《神仙传》的大量神仙人物几乎都是“用道”治身的典型。当然,古人“用道”并非仅仅用于养性修命,也用于治国。早在《老子》中即有“以正治国”的说法,而《列子》、《黄帝四经》等书都继承和发挥了《老子》以道治国的思想。按照道家的基本理念,治身与治国两者是统一的,身体就像国家,国家就像身体,所以“用道”治身也可以推而广之,转换为“用道”治国。在这方面,也有很多典型的例证。像秦汉时期辅佐刘邦打天下的张良、唐代名臣魏徵等都是用道治国的典型。

必须指出,“有道”、“言道”、“用道”,这种区分只是相对的,或者说是从侧重点上来划分的。这种划分并不意味着“有道”不“言道”或者不“用道”,也不意味着“言道”者就不能兼具“有道”和“用道”。从文献例证上看,有的具备一项,有的具备两项,有的具备三项,具体情况应该具体分析。在我们看来,只要具备其中一项,就可以归入道家范围。

二、道家的历史概略

“道家”概念既可以从逻辑上予以阐发,也可以从历史的角度来说明。换一句话来讲,“道家”既是一个逻辑的范畴,也是一个历史的范畴。

从什么时候开始有“道家”的?这也是我们理解道家精神首先应该明白的。关于这一点,向来就有不同的看法。当代学术界一般把《老子》作为道家出现的标志。但古代学者却把道家出现的历史推得比较久远,如班固在《汉书·艺文志》中罗列的三十七家道家言就包括了《老子》以前的许多文献。

他于着录《伊尹》五十一篇后注曰“汤相”;于《太公》二百三十七篇后注曰“吕望为周师”;于《辛甲》二十九篇后注曰“纣臣,七十五谏而去,周封之”;于《鬻子》二十二篇后注曰“名熊,为周师,文王以下问焉”。按照班固的着录和解释,则道家学派可以远溯至殷商汤王时期。还有一种看法,也就是道门自己的看法,这种看法认为,道家起始于黄帝,经过老子及其后学的大力弘扬而流传四方。

以上三派观点各有各的理由。因为标准不同,所以不能说哪种看法正确,哪种看法错误。如果以上述我们归纳的道家意涵三个层次来判断,那么道家的历史就应该改写。我们认为,道家不是一朝一夕形成的,而是经历了漫长的孕育时间,在诞生之后又历经漫长的发展而逐步完善起来。

其历史脉络大体可以这样划分:孕育期、肇端期、成型期、发展期、流变期。

“孕育期”到底从什么时候算起,这很难下一个断语,但也有蛛丝马迹可寻。根据《庄子》、《列子》以及秦汉以来大量道家文献的叙述,道家孕育期当远溯于混沌“食母”的神话年代。经过数千年之后,伏羲氏出而画八卦,奠定了人文基础,也标志着道家的孕育。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从先秦道家开始一直到汉代以来的道教都崇尚伏羲,把伏羲当作神仙,并且以卦象为思想文化建构的凭借,从这个角度看,道家孕育于伏羲氏的卦象人文,应该说是在理的。

伏羲氏之后,再经过两三千年的发展,到了黄帝时代,这就是道家的“肇端期”。所谓“肇端”是说刚刚有个端倪,就像种豆露出一个小角瓣,还没有最终成型。在道家文化传承中,“黄帝”乃是一面旗帜。战国以来,尽管诸子百家几乎都论及黄帝,但讲得最多的则是道家,例如《庄子》有黄帝问道于广成子的故事,《列子》有黄帝梦游华胥氏之国的故事。这些故事虽然具有寓言传说的性质,但却表明黄帝形象一开始就与道家休戚相关。至于司马迁作《史记》始于“黄帝”,这也表明道家的传统源远流长,因为司马迁秉承父业而修史,而其父司马谈的学术本来就出于道家,所以将黄帝时代的人文成就作为道家的“肇端”也是有案可稽的。

黄帝之后,“古之道术”传扬。从尧、舜到商周历代之中,传其术者有许由、夏禹、皋陶、彭祖、商汤、姜尚、管仲、孙叔敖,等等。这些人士或者为隐士,或者为将相,或者为帝王,但都属于“闻其风而悦之”的一派人物,即道家学派的先驱。他们的思想主张经过春秋时期老子的概括、提升,形成了第一部系统的理论着作《老子》。老子的弟子尹喜、文子、庚桑楚、杨朱阐扬其学,其后则有列子、老莱子、接舆、范蠡、庄子、鹖冠子、环渊等相继阐发大道,出现了一批颇有影响的“道学”之作。除了以作者名为书名之外,还有如《黄帝四经》这样的托古述道之名着,体现了道家学派的阵营化和理论的成熟。正是有如此众多的人物和着述,我们将尧舜至战国之末作为道家的“成型期”。在这一时期,《老子》与《黄帝四经》是道家最具标志性的成果。

秦汉开始,道家进入了“发展期”。西汉代秦而立,朝代轮替结束了人们的动荡混乱生活。这时候的社会呼吁新的理论形态,陆贾、刘安等道家学者以老子思想为旨归,并且整合儒、法、农、阴阳、墨等诸家理论,道家遂以新的姿态出现,在汉初社会转型中担当着思想指导的重任,时有张良、萧何、曹参等,高举黄老道学旗帜,倡导自然无为、与民休息的治国方略,并且得到皇帝的采纳而能够推行,于是有了“文景之治”的美好社会局面。汉武帝时期,董仲舒提出“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思想政纲,并未能阻止道家思想文化的流行。这时候的道家尽管失去了官方的政治舞台,但却在民间勃兴,其代表性的着述是《老子河上公章句》与严遵的《道德经指归》的行世。

东汉之末,自然灾害不断,社会矛盾加剧,经济衰退,民不聊生,道教应运而生。五斗米道首领张陵、张鲁尊老子为教主,作《老子想尔注》传授门徒;太平道首领张角兄弟尚黄老之学,播衍《太平清领书》,道家学术宗教化。正如许多学者所指出的,汉末出现的道教与西汉前的道家黄老学存在着较大的差异;但若从核心理念看,道教则是西汉以前道家思想的特殊继承者。这种“特殊”

表现在:一方面,把黄帝、老子神化,把道家黄老之学演变为成仙之道;另一方面,在对黄老之学进行新的解读时也保存了基本的意义,正由于用特殊方式继承了黄老之学,我们认为从广义上看,道教也可以归入道家行列。如果我们把“道”与“儒”、“佛”置于同样背景下予以考察,就应该承认道教所具有的道家身份。因为在“儒”方面有“儒家”、“儒学”、“儒教”的名称,在“佛”方面有“佛家”、“佛学”、“佛教”的概念,这种不同场合的不同指称对于“道”来讲也是适合的。

实际上,道教人士也常常自称“道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