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大家要问了:清谈到底谈些什么啊?简单说,有三部书是必谈的,就是《老子》、《庄子》、《周易》,总称“三玄”。这三部经典既有儒家的,也有道家的,但有一个共同点,就是都涉及到了抽象哲学的命题,思辨性很强,很深奥。除了“三玄”,清谈还有哪些有趣的话题呢?我们结合西晋时候的清谈状况来讲一讲。
比如西晋有个名士叫阮修,他是竹林七贤的领袖阮籍的侄子,是着名的清谈家,喜好《周易》《老子》,善于清谈。也就是说,清谈的“三玄”,他精通至少两玄。除此之外,阮修还有个清谈的强项,就是着名的“无鬼论”。
阮宣子论鬼神有无者。或以人死有鬼,宣子独以为无,曰:“今见鬼者,云着生时衣服,若人死有鬼,衣服复有鬼邪?”
有无鬼神的问题,也是魏晋清谈中的一个常见的话题,其中也包含了人类对于生命自何处来、又往何处去的深层思考。有一次,阮修同一些人讨论是否有鬼神的问题。有人认为人死之后便会有鬼,只有阮修认为没有。人家问他理由何在。他说:“现在那些自称见过鬼的人,都说鬼穿的是活着时的衣服,如果人死之后真有鬼,难道衣服也会有鬼吗?”阮修的这个质疑是很有说服力的,因为我们一般人联想到鬼的时候,没有一个鬼是不穿衣服的。
还有一次,西晋的清谈大师王衍来找阮修清谈,先谈了一通《周易》,谈得非常默契。然后话题一转,王衍又问了一个很有争议的问题:“老庄与圣教同异?”这里的“圣教”就是“名教”,其实也就是儒家的以名位为中心的礼教;“老庄”呢,就是老子和庄子的自然无为之道。这也是魏晋清谈一个非常重大的命题,一般称之为“名教与自然之辨”。对于这个问题的回答,关系到名士的立身处世的选择问题。一般而言,崇尚名教的往往不排斥仕途经济,崇尚自然的则向往归隐山林,远离功名利禄。比如何晏、王弼是从政的,他们就主张“名教出于自然”,认为万物都“以无为本”,自然是“无”,名教是“有”,无中生有,有从无来。这种观点是为了调和当时儒家和道家的紧张关系。而嵇康和阮籍鄙薄富贵荣利,则把老庄自然之道和儒家名教对立起来,比如嵇康就提出“越名教而任自然”的主张,只要自然不要名教,因为就当时的情况看,名教实在太过虚伪,已经有名无实了。
作为阮籍的侄子,阮修又是怎么回答的呢?他只说了三个字:“将无同。”什么意思呢?“将无”是个表示委婉语气的副词,相当于莫非、大概。这三个字的意思是“名教与自然这两个东西,大概相同吧?”这种思想恰恰和魏晋玄学调和儒道关系的大方向是一致的,比何晏王弼更进一层,即认为“名教同于自然”。王衍当时正是朝廷高官,位至三公,但是他在其位不谋其政,每天谈玄论道,祖尚浮虚,思想与行为自相矛盾,严重脱节,估计也正苦于无法自圆其说呢,一听阮修如此言简意赅地把这个复杂的问题解决了,真是喜出望外。于是立马征召阮修到自己的幕府中做属官。属官一般又叫做“掾”,所以当时的人都称阮修为“三语掾”,意思是阮修仅凭三个字就做了官。
当时还有一个清谈大师,名叫乐广。乐广很擅长清谈,他的清谈风格很特别,叫“言约而旨达”,善于用简洁的语言表达出深刻的意思。有一次,王衍和乐广清谈,过后他感叹道:“我和别人清谈,语言已经很简明扼要了,可是等到我和乐广清谈之后,便觉得我的语言还是很罗嗦。”
乐广的清谈到底有多简约呢?我们来看《世说新语·文学》篇记载的一个故事,这个故事我给它起了个名,叫做“梦的解析”:
卫玠总角时,问乐令梦,乐云:“是想。”卫曰:“形神所不接而梦,岂是想邪?”乐云:“因也。未尝梦乘车入鼠穴,捣齑啖铁杵,皆无想无因故也。”卫思因经日不得,遂成病。乐闻,故命驾为剖析之,卫即小差。乐叹曰:“此儿胸中当必无膏肓之疾!”
西晋着名的美男、清谈家卫玠小的时候,曾问乐广一个问题:“人为什么会做梦?”这是个很抽象的问题,涉及到人的深层心理的问题,后来奥地利精神病医生弗洛伊德专门研究梦,开创了一个学派,叫“精神分析学派”。但是在弗洛伊德之前一千六百多年,一个中国小孩子便开始思考这个问题了。想想这个卫玠真的很了不起。面对这个很深奥甚至很神秘的问题,乐广怎么回答的呢?他只说了两个字:“是想。”意思是,因为心有所想。和我们俗话所说的“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差不多。但这话也有漏洞。比方说你从来没有被追杀过,但梦中可能会梦到被追杀的场面,而且很逼真,这又怎么解释呢?卫玠何等聪明,他马上发现了其中的破绽,反驳说:“形神所不接而梦,岂是想邪?”——身体和精神都没有接触过的事物也能梦见,难道也是心有所想吗?针对这个反驳,乐广又回答两个字:“因也。”意思是:梦都是有因由的,至少与你经历过或看到过的事有关。他看小卫玠似懂非懂,就又举例解释说:“人们总不会梦见自己坐车钻进老鼠洞,或者捣碎姜蒜去喂一根铁棒吧?这都是因为没有想过,也没有因由经历的缘故。”卫玠是个很有抽象思维天赋的人,但他有个毛病,就是太执着,于是他就整天思考“梦”与“因”的关系,百思不得其解,竟然积劳成疾。乐广听说后,特意命人驾车前去给他分析这个问题,大概这次乐广说得比较详尽透彻,卫玠豁然开朗,病情也就好转了。乐广感慨地说:“此儿胸中当必无膏肓之疾!”这孩子有了问题非要弄清楚不可,心里藏不住事,想来一定不会患上什么不治之症吧!因为实在太喜欢这个孩子,乐广后来就把女儿嫁给了他。但是乐广这句话却没说准,卫玠因为体弱多病,又爱好清谈,27岁就被“看杀”了。
不过也有一种说法认为,卫玠不是被看死的,而是清谈了一个通宵后一命呜呼的,也就是卫玠是清谈“谈死”的!可想而知,清谈这种高雅的辩论活动,是多么紧张激烈了。
唇枪舌剑
那么,清谈到底有多激烈呢?我们先来打个比方。清谈活动很像体育运动中的乒乓球运动:论辩双方就是参赛选手,发起人就是裁判,其他人则做观众或拉拉队员,有发球权的一方是“主”,接发球反击的一方是“客”,攻守随时发生转换。阐述一个道理,就是“论”或者“道”,好比是乒乓球的发球;“问”或者“难”呢,就是接发球。一个回合叫做一“番”或一“交”,多个回合叫做“往返”或“数番”。发了一个好球或进攻得分叫“名通”或“名论”,回了一个好球或防守得分叫“名对”。打得不好叫做“乱”,或者“受困”,打得好就叫“可通”,打输了就叫“屈”。打得好,取得了清谈的胜利,你所持的观点就叫做“胜理”。这时候,观众群情激昂,手舞足蹈,气氛达到了高潮。
这样一比方,大家就会明白,清谈论辩就像是一场关乎荣誉的战斗,主客双方要调动极大的智力和体能才能应战,对于旁观者而言,只要你进入情境,并带有一定的倾向性,就像球迷拥有自己支持的球队一样,一定是狂热无比的。
因为很激烈,所以在清谈的记载中,经常会看到一些军事术语。这里我们要介绍一位东晋着名的清谈家,他的名字叫殷浩。殷浩在东晋可以说是位清谈大师,而且他有一个绝活儿,就是“才性四本论”。“才性四本论”是魏晋玄学的一大命题,就是探讨人的才干与性格之间的复杂关系的一门学问,这个学问是三国时的玄学家最擅长的,当时谈才性关系有四大流派,分别主张才性同、才性异、才性合、才性离,这就是所谓“才性四本”。到了东晋,谈才性四本的人少了,殷浩就成了首屈一指的“四本论”专家。只要一谈及这个论题,殷浩便好像一座“汤池铁城”,固若金汤,坚不可摧。这个“汤池铁城”就是一个军事术语。
殷浩在清谈中有个特点,就是十分“好斗”,绝不给对手留下任何机会。
刘真长与殷渊源谈,刘理如小屈,殷曰:“恶卿不欲作将善云梯仰攻?”
有一次,他和另一位叫刘惔的名士清谈,谈到尾声的时候,刘惔的道理有些站不住脚了,这时候殷浩有些得理不饶人地说:“你为什么不去弄一只好的云梯来仰攻啊?”意思是,你这个道理已经不堪一击了,再去好好休整一下再来进攻我吧?“仰攻”,也是一个军事术语。
其实,这个刘惔也是东晋一流的清谈大师,这次失利很可能是“客场作战”所致。过了不久,殷浩到刘惔家里来清谈,二人你一言我一语辩论了好久,殷浩渐渐处于下风,就东一句西一句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刘惔胜券在握,对他那些毫无质量的言辞也就不屑理睬了。殷浩走后,刘惔就对其他观战的客人说:“田舍儿,强学人作尔馨语!”意思是:这个乡巴佬儿,非要勉强学人家说这些看似高深的话!这一次,刘惔利用“主场优势”取得胜利,也趁机把殷浩奚落一番。当时清谈的激烈程度以及对人心情的影响,于此可见一斑。
不过,殷浩和刘惔的两场清谈还不算激烈,历史上最激烈的一场清谈大战,是在殷浩与另一位清谈家之间进行的。这位清谈家是谁呢?他的名字叫孙盛。孙盛(约302-374)是西晋名士孙楚的孙子,文才学问都很好,名气很大,在当时能和殷浩对抗的只有孙盛一人。二人的一次惊心动魄的“清谈大战”记录在《世说新语·文学》篇中:
孙安国(孙盛)往殷中军(殷浩)许共论,往反精苦,客主无间。
说有一天,孙盛到殷浩府上与他共同讨论,殷浩是“主场”,孙盛是“客场”,但孙盛当仁不让,你来我往,唇枪舌剑,辩论得非常激烈,弄到后来,早已分不清谁是主,谁是客,谁在攻,谁在守,彼此呈现一种“胶着”状态。然后——
左右进食,冷而复暖者数四。彼我奋掷麈尾,悉脱落,满餐饭中。宾主遂至暮忘食。
这个细节很有意思,说明这次清谈是在饭桌上发生的一场遭遇战,两人激战正酣,完全忘记了吃饭,饭菜冷了被人拿去热好再端上来,如此反复多次。双方谈到兴头上,完全不顾礼节了,竟然把清谈的风流道具麈尾当作“助攻”的武器,而且不是潇洒地挥舞,而是“彼我奋掷”,就是彼此用力地挥动麈尾,弄得麈尾的毛都纷纷脱落在杯盘之中。而且这次清谈时间也挺长,直到天黑了大家也没顾上吃饭。这幅画面,多像是乒乓比赛中的“对攻”战,高雅的清谈论辩本来是“君子动口不动手”的,现在却已进入到了短兵相接、赤膊上阵的“白热化”阶段。更好笑的是,两个人一边挥舞麈尾,一边嘴巴也没闲着:
殷乃语孙曰:“卿莫作强口马,我当穿卿鼻!”孙曰:“卿不见决牛鼻,人当穿卿颊!”
殷浩说:“你不要做强口马,小心我穿你的鼻子!”孙盛回答得更妙:“穿鼻子算什么?难道你没见过挣脱鼻环逃跑的牛么?对你这号人,要穿就穿你的脸颊,让你挣都挣不脱!”到了这里,清谈已经升级成为口水仗,搞起“人身攻击”了。
西方有个谚语:“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但是,当人类开始思考一些只有上帝才能解答的问题,并且为此争得面红耳赤、不可开交的时候,人类又是多么可爱啊!
清谈作为一种学术活动,它推动了中国思辨哲学的进步,为中国思想和文化注入了新的精神。我以为,清谈的精神包括了科学的精神,自由的精神,平等的精神和艺术的精神,在这几种精神的共同影响之下,才形成了我们所说的精彩纷呈的“魏晋风度”。
关于清谈,历史上有一种否定性的评价,就是着名的“清谈误国”论。我以为,这种观点凝结着历史的沉痛教训,值得重视,特别是西晋的败亡,像王衍这样位高权重却又“在其位不谋其政”的清谈家的确应负主要责任。但是,事物都不是绝对的,西晋败亡的主要原因在于王族自相残杀、用人不当,以及统治阶层的奢侈和腐败,根子不在清谈。
那么,西晋的奢侈之风究竟如何?为什么说西晋亡国与奢侈腐败之风大有关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