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魏晋风流十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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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品鉴之风(3)

有一对名士,一个叫祖约,就是东晋名将祖逖的弟弟;一个叫阮孚,是“竹林七贤”中阮咸的儿子。这两人都有个说出去不那么“雅”的嗜好——祖约好财,喜欢钱财,是个守财奴;阮孚呢,竟然喜欢木屐。两个人都不是一般的喜欢,而是相当痴迷,经常专心收集,亲自打理。当时的人认为这两个爱好,都是一种人生的牵累,看不出哪个高雅,哪个低俗,总之两人是半斤八两,打了个平手。

有一次,有人去拜访祖约,正好撞见他在家里整理财物,也就是正在那儿“盘点”。客人来的时候,祖约还没收拾好,还剩下两只小竹箱财物,来不及藏起来了,祖约就连忙把小竹箱藏在背后,还倾着身子挡住那竹箱,神色很不平静。好像生怕别人知道自己有这么一个不雅的嗜好,又好像唯恐别人来分享他的那些“收藏”,总之很小家子气,不够坦然。同样,也有人去拜访阮孚,正好撞上他在家里“蜡屐”,就是吹着火给木屐上蜡。蜡屐大概是给木屐“做护理”吧,可见他对木屐有多么喜爱了。有意思的是,阮孚看见客人来了,撞上了自己在那给木屐上蜡这样私密的事儿,居然面不改色心不跳,表现得很自然,而且一边干着活儿,一边对客人感叹地说:“不知道人一辈子能穿几双木屐啊?”言下之意,就是人生苦短,实在穿不了几双鞋子啊!整个过程,阮孚神色悠闲自得,没有一点萎缩之态。“于是胜负始分”。通过这番对比,两个人的高下才终于真相大白。

关于人和物的关系,庄子有句话说得非常好——“物物而不物于物。”(《庄子·山木》)就是人应该支配外物,而不要被外物所支配。只有这样,人才不至于被身外之物所奴役,所异化,实现真正的自由。祖约、阮孚两人的爱好本身,无所谓高低优劣之分。但是两人对待自己所爱之物的态度,却能体现出两人的人格器量的不同。祖约爱财,但又怕人知道自己爱财,好比作茧自缚,难以自拔,品格上便等而下之了。而阮孚蜡屐,并且感叹人一生能穿几双木屐,这就把形而下的爱好升华了,这是对人的“有限性”的一种超越,所以,阮孚给人的印象是对执着之物能“拿得起放得下”,很超脱,很自然,也很潇洒。

不过,王子猷、王子敬兄弟也好,祖约、阮孚也好,他们的雅量比拼还不算惊心动魄,比起我们下面要讲的这个故事来,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鸿门宴

我们都知道“鸿门宴”的故事。那是秦朝末年,发生在项羽与刘邦之间的一段极富戏剧性的历史传奇。不过,不太为人所知的是,东晋咸安二年,也就是公元372年的夏天,在东晋的都城建康,也有一场生死攸关的“鸿门宴”。而且,这场“鸿门宴”远比项羽摆的那场“鸿门宴”更恐怖,更凶险,更有戏剧性,最终的结果也更加出人意料,更具观赏价值,它给人留下的既有跌宕起伏的故事情节,还有令人回味无穷的诗情画意和名士风流。这场“鸿门宴”结束之后,两位PK多年的大名士终于分出了优劣和胜负。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还是先说这场“鸿门宴”是谁请的客,买的单。此人不是别个,就是在东晋显赫一时,功高盖主,他打个喷嚏连皇帝都会感冒发烧的东晋大司马-桓温。

说起桓温,通常的说法认为,他是东晋着名的政治家、军事家。带点感情色彩的说法有两种:一种是褒扬的,说他是东晋首屈一指的一代枭雄,风流名士;一种是贬低的,说他是继东晋叛臣王敦之后的又一个觊觎皇帝宝座的野心家、阴谋家,是一个贰臣。但不管怎么说,有一点不得不承认,那就是桓温和曹操一样,也是一个拥有文韬武略,建立了赫赫战功,并且充满了生命激情和人格魅力的一位英雄人物。

桓温一生最大的功业有四次,一次西征巴蜀,胜利了;还有就是三次北伐,每次都能挺进中原腹地,甚至一度收复西都洛阳。最后一次北伐还留下了一个脍炙人口的典故:

桓公北征,经金城,见前为琅邪时种柳,皆已十围,慨然曰:“木犹如此,人何以堪!”攀枝执条,泫然流泪。

那是太和四年(369年),桓温亲自率领5万大军北伐前燕,一路势如破竹。经过金城(今江苏句容县北)时,桓温看到自己当年作琅邪内史时种下的几棵柳树,近三十年过去,树干都已有十围(一围指两只手的拇指和食指围的长度)粗了,而且斑驳苍劲,已显老态。桓温见此情景,不由得悲从中来,大为感慨地说:“木犹如此,人何以堪?”树都这么老了,人怎么耐得住岁月的流逝呢!我们知道,这个世界上有很多我们自己设立的敌人,但是,说实话,这世界上最大的敌人不是别人,也不是自己,而是时间。每个人面对时间,你都不能逃脱最后的裁判,不管你是帝王将相还是小民百姓,当面对时间最后的裁判的时候,你接到的那一张裁判书写的字是一样的,那就是“杀无赦”。最后大家都得死!

这是一个进入暮年的英雄,面对他不能主宰的时光和命运,发出的生命喟叹。这一刻,这个不可一世的人物,竟然攀住柳枝,潸然泪下。这转瞬即逝的一刻,就这样被“定格”在了历史的镜头之下,成为打动后世无数读者的“永恒瞬间”。鲁迅先生说:“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在我看来,桓温就是一位多情的豪杰,他既是枭雄,也堪称名士,是一个比较有人格魅力,甚至很可爱的人物。

桓温晚年,看到东晋皇室一蟹不如一蟹,便有了取代之心。他说过两句冒天下之大不韪的豪言壮语。

桓公卧语曰:“作此寂寂,将为文、景所笑!”既而屈起坐曰:“既不能流芳后世,亦不足复遗臭万载邪?”

一句是他躺着说的:“像这样死气沉沉、默默无闻的怂样儿,一定会让文帝、景帝嘲笑吧!”文、景,是指司马昭、司马师兄弟,这两兄弟都干过别人不敢干、也干不了的大事——司马师废掉曹芳,立高贵乡公曹髦为帝;司马昭做得更绝,他是杀了皇帝曹髦,立曹奂为帝,最终为取代曹魏扫除了障碍!桓温言下之意,目前的司马氏皇室远比当时的曹魏更脆弱,我代晋自立的条件更成熟,再这么干耗着,岂不要被九泉之下那如狼似虎的两兄弟所耻笑?想到这里,桓温坐不住了,突然坐起来,说了一句更有震撼力的话:“既然不能流芳后世,难道也不值得遗臭万年吗?”你可以说这话里充满了狼子野心,但你不能否认,这番话也充满了一个强大生命的无穷热力和蓬勃激情!

其实,历史上的那些豪杰们,大都说过豪言壮语,比如陈胜说过:“王侯将相,宁有种乎?”项羽看到秦始皇,也跟他的叔父项梁说过一句话:“彼可取而代也。”刘邦看到秦始皇的仪仗,非常羡慕地说:“大丈夫当如此也。”曹操晚年也说:“设使国家无有孤,不知当几人称帝,几人称王。”从这个角度来说,桓温的这句话也不能完全否定,它其实也表达了一个非常有雄心的人,面对时间的侵袭的时候,迫切想要建功立业,以抵挡时间寒流对他的那种杀伤。只不过桓温问了一个天问,到底是流芳还是遗臭,这是一个问题。反过来想想,如果说桓温最后真的成功了,真的做了皇帝了,到底是流芳还是遗臭就很难说了,因为历史往往是当权者书写的。而我们看待历史,往往也有一个潜规则,就是“成者为王,败者为寇”。试想历史上哪一个朝代的开国皇帝,不是事实上的逆子贰臣呢?但是他做了皇帝以后,臭的就变成香的了,所以,历史有的时候真是非常矛盾的。

问题是,桓温为什么要摆这场“鸿门宴”?是谁得罪了他,竟让他必欲诛之而后快呢?这也说来话长。桓温不是野心勃勃地代晋自立吗?憋到公元371年11月,桓温果然干了一件废立皇帝的大事,就是废掉了当朝皇帝司马奕,拥立会稽王司马昱为帝,改年号为“咸安”,史称简文帝。司马昱继位后,桓温大权独揽,皇帝等于是傀儡。八个月之后,也就是我们开头提到的公元372年7月,司马昱病危。于是政局变得非常紧张而微妙。

当时的情况,司马昱对待桓温有三种处理方式:第一种是禅让。仿照汉献帝刘协禅位给曹丕的做法。这是桓温日思夜想的。第二种是摄政。就是仿照当年周公代成王摄政的先例。这对桓温也比较有利。第三种是辅佐。就像诸葛亮辅佐刘阿斗那样,不可逾越人臣之礼,这是桓温最不愿看到的。当时桓温镇守在姑孰(今安徽省当涂县)。他满以为司马昱会把皇位禅让给他,没想到,事到临头,发生了变故。司马昱最后还是把皇位传给了自己年仅十岁的儿子司马曜!

是谁导致了这个变故呢?这个人,就是桓温要杀的人,也是“鸿门宴”的重要客人之一,当时朝廷的重臣、大名士——王坦之。

王坦之其人

王坦之字文度,太原晋阳(今太原)人,他就是我们讲过的那位性情急躁,吃鸡蛋都要大动干戈的王蓝田的儿子。在东晋有两个王氏家族最富盛名,一个是山东琅琊王氏,一个是山西太原王氏。王坦之可以说是太原王氏最富盛名的人物,有“江东独步王文度”(《晋书·王坦之传》)之誉。本来桓温和王坦之的关系曾经还是不错的,第一,王坦之曾担任大司马桓温的长史,两人是上下级关系。第二,桓温的女儿嫁给了王坦之的儿子,也就是说,两人还是儿女亲家。

但是,随着桓温权力的日益膨胀,他的篡位之心也就昭然若揭,王坦之为了保护皇室的利益,便走到了桓温的对立面,成了桓温的一个政敌。政治上的敌人比时间这个敌人更可怕,可怕就可怕在他比时间更着急,甚至想行使时间早晚要行使的那个权力,时间对于一个人来讲是“杀无赦”,但政敌他是“斩立决”。特别是,当王坦之做了下面一件事后,桓温的刀磨得更快了。

什么事呢?且说简文帝司马昱病危之时,他先是宣布立儿子司马曜为太子,并在一天一夜之内,连发四道诏书,请大司马桓温入京辅政。桓温一看这诏书,自己的如意算盘全部落空,气都不打一处来,当然也就不理不睬。迫于桓温的压力,司马昱投鼠忌器,只好做了妥协,他又写下遗诏,授权桓温在自己驾崩之后,可以依照周公辅佐成王的故例摄政。甚至还说,如果太子不值得辅助,可以取而代之,自行称帝。这等于是把皇室命脉交给了桓温。如果这道遗诏发出去,桓温将来抢班夺权也就顺理成章了。

但是,遗诏并没有如期发出,却被王坦之中途拦截了。王坦之看到这诏书,忧心如焚,他马上进宫,当着司马昱的面将诏书撕成碎片。从这个事情可以看出,王坦之的确有过人之处,有胆有识,算得上是朝廷重臣,社稷柱石。司马昱这时心如死灰,说:“天下本是偶然得来之物,你何必如此当真呢?”王坦之反驳说:“天下是当年宣帝、元帝得来的天下,陛下怎能专有并私自授予他人!”司马昱沉吟良久,觉得他说的也有道理,就命令王坦之重新起草遗诏。改成太子登基后,家国大事都要一一禀告大司马桓温,太子要像当年蜀国皇帝刘阿斗对待诸葛亮一样,敬重桓温。遗诏发出不久,司马昱也就撒手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