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德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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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朱威笨手拙脚地想帮忙做些什么,嫂子们觉得他只会越帮越忙,就嗔轰着他带上丛中笑出门去随便转转看看。朱威回家的第一天,父母看到他带回来的女人不是邢云涛,都吃了一惊。父亲沉着脸没有作声,母亲背地里偷偷地问朱威是怎么回事,朱威把情况简单地向母亲说了一遍,母亲叹了一口气,回头就去给丛中笑准备洗脸水去了。丛中笑适应能力还是很强的,她来到朱威家当天就跟朱威的母亲学会了揉面和做刀削面,还学会了在石头上面用有限的水搓洗衣服。朱威的父母都看在眼里,觉得丛中笑不仅有城里人的漂亮,而且还有农村人的勤快,见人不笑不说话的随和性格使她很快就和大家走得很近。回到家的第二天早晨,朱威起床后看见丛中笑正用一把瑞士军刀上的小镊子,给父亲夹扎在手上的酸枣刺,父亲一脸感动地看着远处的什么东西,眼睛里面竟有了一些湿润。

朱威拉着丛中笑的手走出门来,丛中笑问他去哪儿?朱威说带她去看看四叔的种猪场。出了自家门口,不远处就是种猪场的院墙,几年来,在四叔和两个哥哥的辛苦操持下,种猪场扩大了不小。如今,方圆百里的农户们都到这里来购买猪仔或者给猪配种。近两年,四叔引进了一种新西兰的大白猪,通过和本地猪杂交之后,培育出了一种生长快、还耐瘟病的新品种来,深受当地农民的喜爱。现在,“朱老四”的大名也随着他的猪仔们名扬四方,在本地,很多农民都不知道县长的大名,但提起“朱老四”来,却没有不知道他是一个开猪场的老光棍。

两个人快走到种猪场的门口时,丛中笑笑着小声问朱威:“四叔是二婚吗?”

朱威说:“你以为我们老朱家都喜欢二婚啊!告诉你吧,我四叔还是老处男一个。”

“既然都一个人过了大半辈子了,四叔怎么突然现在想起要结婚了?”丛中笑有点疑惑。

朱威说:“我也纳闷呢……。”

两个人说着就走进了种猪场,还没看到猪的影子便能听到了此起彼伏的猪叫声,一个赛一个地叫嚣着。不远处的一个猪圈里,四叔正抱着一只猪仔扒开它的嘴检查着什么,神情专注得不像马上就要做新郎倌的样子。看见朱威和丛中笑走过来,四叔赶紧放下猪仔,拍了拍身上的灰尘,一蹁跛腿迈出猪圈来,神情显示出了一个“老新人”的轻松和愉悦。

四叔带着两个人参观了一遍种猪场,最后把他们领到种猪场最西边的一口兼做办公室和值班室的窑洞里,丛中笑学着四叔和朱威的样子,盘着腿坐在窑洞的炕上,还调皮地瞥了一眼朱威。

四叔这几年经常参加乡里和县里的一些发家致富的表彰会,见过了不少大世面,因此也学会了说客气话:“四叔感谢你们!感谢你们能在百忙之中前来参加我的婚礼哇!”

朱威跟四叔打趣道:“四叔,您老还没说我们日理万机呢。”

“不是说瞎客气,四叔真的谢谢你,当初如果不是你投资让我做种猪场,哪能有现在的光景。你看看,现在不光是四叔,你的哥哥姐姐们的日子过得也比别人强了几倍。”四叔一边絮叨着,一边从窑洞墙上的“跺眼”里端出了一笸箩炒花生放在了炕上,“别人家的娃子每年春节一过就要出门打工养家,碰到那些黑心的包工头儿,干到了年底往往空着两手就回来了,那一家人这个年都没法子过下去。有了这个种猪场之后,咱们家的老少爷们起码不用出去遭那份罪啊!我现在正捉摸着攒些钱,等明年春上买两台机器,给乡亲办一个烧砖的窑场,省得他们出去上当受骗。”

朱威和丛中笑剥着手里的花生,饶有兴趣地听着四叔唠叨,感受着质朴、善良的四叔的爱心。

四叔忽然想起了什么,一蹁腿从炕上下来,一瘸一拐地走到一个黝黑破旧的橱子前,打开一扇“吱嘎”作响的橱门,从里面取出一个精致的白瓷瓶。四叔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孩童般得意的笑容,像是显摆似的把酒瓶递给朱威:“这是你那还没过门的四婶给我买的两瓶正宗汾酒,一直舍不得喝,我就是想给你留着。”

朱威没有说自己喝不惯汾酒的味道,他笑着接过四叔递过来的汾酒说:“还是留到明天您老结婚的时候喝吧,明天喝这个酒更香!”

四叔把酒瓶从侄子手里要了过来,一边小心翼翼地开启着酒瓶上的封条,一边说:“明天你四叔高兴得就算是喝猪尿都是香的,所以啊,还是趁着清醒的时候把这瓶好酒给喝了吧!”

丛中笑抿着嘴,轻轻地用胳膊肘捅了一下坐在身旁的朱威,朱威心领神会地问:“四叔,看来您老对我那位没过门的四婶很中意,我四婶是哪个村的?谁给您老做的媒?”

四叔搬上来一张小炕桌,又从黑糊糊的橱子里摸出来三个酒盅,似乎是想到丛中笑是城里人爱干净,就把三个酒盅倒上热水烫了一遍。他仿佛没有听到朱威的问话,又似乎是在沉思,等他抬起头来倒酒的时候,脸上泛起了一股红晕,他冲着朱威和丛中笑点了点头说到:“呵呵!我喜欢你四婶,你四婶看上我,都快四十年了。”

“啊!”朱威和丛中笑不仅都惊呼了一声,朱威问四叔:“那你们怎么现在才结婚?”

四叔端起酒杯,示意他们二人也喝酒,没等两个人说话,他就一扬脖子把杯中酒喝干了。四叔咂吧着嘴说:“好酒哇!好酒!”

丛中笑端着酒杯学着四叔的样子,一仰脖子差点呛着自己,但她还是把酒喝干了。朱威因为喝不惯汾酒的味道,只喝了半杯就把酒杯放下了。

一杯酒下肚,四叔刚才脸上的红晕变得均匀起来,他慈祥地望着眼前两个年轻人说:“我和你四婶的事情说起来话长,你们愿意听我说吗?”

丛中笑擦着喝酒呛出来的眼泪,赶紧笑着说愿意。朱威说:“你老就别卖关子了,赶紧讲给我们听听。”

四叔眨巴了一下眼睛、舔了舔嘴唇,似乎找到了诉说的源头:“那一年我十九岁,你四婶十八岁,正是摇情乱撩的年纪。有一天我跟着师傅去邻村一个人家里阉猪,那家人就是你四婶家。我和师傅准备活路的时候,我就爱嚎两嗓子“信天游”,没想到我这一嚎还把你四婶嚎了出来,她听到自家猪圈里传来这么好听的“信天游”,就以给我们送水为名,拎着水壶来给我们送水喝。我当时一看你四婶就觉得眼前发黑、身上发凉,浑身上下跟被黄鼠狼臭迷了一样。”

丛中笑第一次听人这样来描述“触电”的感受,差点憋不住笑出声来。朱威说:“你老对四婶那是一见钟情吧!”

四叔略带羞涩地笑了笑说:“对!对!是一见钟情。这不是我自个吹,你四婶年轻时那叫一个水灵,就跟你现在的媳妇一个样。”

四叔已经把丛中笑认定是朱威现在的媳妇了,丛中笑抿着嘴意味深长地看了朱威一眼,朱威同样回了她一个笑脸,一股甜美的柔情荡漾在两个人的心头。四叔又给三人把酒倒满,他也不计较朱威没有把酒喝干,继续说道:“你四叔年轻时候,那也是一表人才,不然你四婶那天也不会三番五次地跑过来送水。为了让你四婶有个由头过来倒水,那一天我就拼命地喝水,喝得我对着猪身上老撒尿,你四婶他爹在旁边似乎看出了门道,冲我瞪着眼睛说:你小子家里是贩私盐的吧!”

丛中笑再也憋不住了,她跟朱威一起笑得前仰后合,四叔带有浓重鼻音的陕西腔,讲起话来的幽默效果一点不亚于东北话。

四叔没有笑,他接着往下讲:“那天的活儿有点麻烦,我跟着师傅走村串户,配过无数种,阉过无数猪,从来没有碰到过那么有劲、那么倔的猪。看着师傅手里明晃晃阉猪刀,那头猪跟疯了似的,我整个人愣是没压住它,等我再次把它扑倒在猪圈里的时候,它竟然翻起身来把我撞倒了,我的脑袋磕在墙上当时就冒血了。最后,你四婶的两个哥哥加上师傅我们四个人才把那头倔猪给捆上,总算把它给阉了。

“看着我们师徒忙活得满头大汗,加上我又受了伤,你四婶家主动留下我们吃了一顿饭。吃饭前,你四婶找来了草药和干净的棉布,还替我把头上的伤口包了起来。她虽然不是医生,但包起伤口来一点都不疼,一会工夫就给我弄利索了。那个时候,我真恨不得自己脑袋上再破上五六个窟窿,好让她给我多包上几遍。把我的头包好了之后,你四婶还偷偷塞给我一条蓝花手巾,说让我以后干活累了的时候擦汗用,我当时高兴得差点昏死过去。

“吃完饭后,我和师傅该走了,可我心里总像是有根线拽着,就是迈不出步。师傅回头骂了我一句:再不走我把你也给阉了!我这才磨蹭着离开你四婶家。但回到家里之后,我才发现忘了把魂儿带回来了,从那之后我是喝不好、吃不香、睡不着,每天每夜净想着你四婶的小模样了。有一天晚上我终于熬不住了,摸着黑赶到你四婶那个村子,在她家院子外面我就唱上了……。”

四叔憋足了劲,对着朱威和丛中笑唱起了他当年为四婶唱得信天游来:

想妹妹想得我睡不着,

要是不想妹妹我更难熬,

只盼着见上妹妹你一面,

哥哥就是摔下点将台也心甘。

妹妹你不是个神仙就是个妖,

勾得哥哥心肝肝发颤腿发飘。

想着你白嫩嫩的小手细细的腰,

哥哥就是死了也要亲上一亲,

抱上一抱……。

陕北“信天游”向来以直白、煽情为特色,对爱情这么赤裸裸的表达方式也反映出了秦人质朴、热烈的高原性格。一方水土养一方人,黄天厚土上的人们就是喜欢用不加修饰的秦腔秦调,把他们内心深处的爱与恨、喜与悲吼出来。

看着四叔沉浸在幸福中的那张笑脸,丛中笑问:“那您见到四婶了吗?”

“我唱完了一段又一段,嚎得我的嗓子快哑了的时候,你四婶推开院门走了出来。”四叔的神情仿佛看见了向他款款走来的四婶,“我当时跑过去拉着你四婶的手就再也不想松开了。”

“跑过去?”朱威很是疑惑,“你的腿就是因为四婶瘸的吧?”

“咦!你四叔当然不是天生的瘸子,那个时候我的腿脚利索着呢,能撵得上兔子。”四叔拍了拍自己的残腿,叹了一口长气,“你四婶出来没多久,身后就传来了他爹的叫骂声,她慌忙中塞给了我一个她亲手绣的烟荷包,抹着眼泪对我说:你以后不要来找我了,我爹已经把我许给别人家了,下个月十六就要成亲了。我拉着采枝的手说,我找你爹把亲退掉,我一定要娶你做我媳妇。”

“采枝是四婶的名字吗?真好听。”丛中笑问道。

“是你四婶的名字,她五行缺木,所以算命先生给起了这么个名字。”四叔端起酒盅和丛中笑又干了一杯汾酒。朱威看着与四叔频频举杯的丛中笑,心里觉得既好笑又诧异,他不知道丛中笑的酒量这么好。而且,这个曾经在国际出版界游刃有余的柔美女人,竟然和四叔这个地地道道的陕北农民把酒长谈,一个讲得尽兴,一个听得入迷。

丛中笑把酒杯斟满,用手托着已经微微泛红的俏脸,一副耐心倾听的样子:“那四婶同意您的想法了吗?”

“你四婶哭着摇了摇头说他爹已经收了男方家的彩礼了,家里还要用这份彩礼为她大哥娶媳妇呢。”四叔侧头对着朱威说,“你爷爷奶奶过世太早,你爹带着我相依为命,家里面穷得叮当带响,哪里还有钱给人家做彩礼。”

四叔又叹了一口气说:“我们俩体己的话还没说几句,采枝他爹领着她的两个哥哥就追了出来,把采枝强拉硬拽回屋里。他爹还威胁我,说我如果再来勾引他家闺女就砸断我的狗腿,让我一辈子都找不上媳妇。”

丛中笑主动端起酒杯,似乎是在安慰四叔:“那后来呢?”

“后来,我就只能捧着采枝送给我的烟荷包在家里朝思暮想。眼看着阴历十六的日子到了,我这个心里就像被狗刨了一样,整日里昏天黑地的不知道是个啥滋味。采枝如果嫁个好人家那也罢了,那个男人比采枝大了十二岁,把自己的第一房老婆愣是打跑了,好几年活不见人死不见尸。采枝要是嫁给这么个人,这日子还怎么过呀!十五日那天晚上我终于憋闷不住了,又去了采枝家的院墙外唱起了信天游:

妹妹你心里难,

哥哥我也似滚油煎。

登枝喜鹊唱了出难相见,

敲门恶鬼娶了房美天仙。

土愣愣上的青草,

春天里会发芽;

傻哥哥心里的石竹,

不会再开花。

往后后的日子比那黄连苦,

比黄连连苦只有黄泉路。

敢明明的花轿颤巍巍的颠,

轿子里的妹妹泪涟涟。

送妹妹一程出了西阳关,

哥哥的心呀再也不复还……。”

四叔凄厉豪放的歌声中包含着辛酸和苦楚,惹得丛中笑的泪水扑簌簌地滚落下来:“那您这次见到采枝了吗?”

“只听到屋子里传出来采枝的哭声,没有见到她的人影。就在这个时候,他爹领着她的两个哥哥拎着木棒子冲出屋来,上来就是一顿乱棒狠打,打得我头也破了,肋条骨也折了,只好抱着脑袋逃跑了。可采枝他爹依旧不依不饶,让她的两个哥哥追我,说一定要给我打断腿。黑夜里,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跑着,结果一下子甩下了一条深沟里面,把这条腿当时就摔断了。”

“您老的腿就是那个时候摔断的?四婶的两个哥哥也太不是东西了,他们怎么能这样对待您!”朱威眼圈里含着泪,愤愤地指责四婶的两个娘家哥哥。

四叔点了点头说:“这也不能怪他们,妹妹明天就要出门了,而且还能给换回个媳妇来,谁愿意在这个时候屋外面有个号丧鬼瞎叫唤。我摔到沟底的时候就昏了过去,等我醒来的时候就听到了迎亲的唢呐声,可我的腿已经不能走路了,等到我顺着一个缓坡爬出沟底的时候,迎亲的队伍带着采枝已经走远了……。

“打那以后,我的腿就落下了残疾。变成个瘸子之后,再也没有哪家的姑娘能够看上我了,加上我心里总是装着采枝,我也就不想再找别人了,所以到现在就一直光棍一个,呵呵!从那以后还落下一个病根,就是再也不敢听唢呐声了,一听我就心里发慌,就想掉眼泪。”

丛中笑给四叔端起了一杯酒,四叔接过来又一饮而尽:“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见过采枝,只听说她嫁到那人家之后一直没能生出孩子来,那个男人就老是寻她的不是打她,直到后来老了打不动了才罢手。三年前,采枝她男人死了,我听了之后就去寻采枝。见到采枝后才发现她老的已经走了样,脸皮变黑了,头发变白了,连当年整齐的白牙都变黄了,而且还被他那个死鬼丈夫打掉了一颗门牙。我说要娶她回家。可采枝死活不答应,说她已经不是个干净身子了,不能再嫁人了。我说你要不答应,我就每天来你家门口唱信天游,一直唱到你答应为止。经过我软磨硬泡,采枝后来终于同意了,但是要等她为丈夫守满三年的孝期后再嫁给我。就这样,我们一直等到现在,不过,能把采枝娶回来当媳妇,也不枉我瘸了这条腿……。”

唢呐声裹杂着鞭炮声响彻在黄土高原上,四叔穿着他那一身冬天可以套棉袄穿的西装,一老脸羞涩地牵着采枝粗糙的手走进了院子,他们按照当地头婚的风俗,一样不落地完成了所有程序。三十多年不敢听唢呐声的病根也在这一天不治而愈了,四叔紧紧握着采枝的手,瘸脚迈得比年轻人还轻快,手拉得比年轻人还紧,似乎是担心采枝再一次被唢呐声带走。

婚礼仪式结束后,四叔带着采枝开始为客人们敬酒,采枝跟在四叔后面不怎么说话,只是笑着给客人们敬酒、敬香烟。偶尔碰到一两个捣蛋的老农民,他们会把采枝手里的火柴故意吹灭,采枝也不生气,眦着一嘴缺少门牙的黄板牙笑望着四叔,然后再一次划亮火柴……。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