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德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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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朱威在办公室里刚刚坐定,苏青云就推门进来了,他不管进谁的门从来没有敲门的习惯。苏青云进门后,把昨天出版的一份《早报》用力地摔在朱威的办公桌上,气呼呼地拖着长腔说:“编辑部该整顿了!该整顿了!再这样下去,这份报纸早晚得毁在这帮人手里。”

朱威心里有些不快,但他的脸上还是挂着适当的微笑:“又怎么了?谁的胆子这么大,敢惹苏老爷子。”

“我这个主编没法干了!我们先从文化娱乐版说起,”苏青云指着娱乐版面上的头条大幅照片,“这个昨天还在夜总会唱歌跑场子的女人,这几天找了个山东的土财主做靠山,开始在各家媒体上花钱炒作,据说她是副主编辛文的朋友,结果就上了我们娱乐版的头条,加上照片占了大半个版面,而陈忠实的《白鹿原》排练成话剧,总共发了不到三百个字的消息。

“再说体育版,刘翔现在的确是个国宝级的人物,但报道起来也不能失实,你看看,说刘翔一年被国际田联飞行检测一百多次,即便我是个体育外行也觉得这里面有问题,这就是说刘翔平均三天就要被抽一次血,他比河南卖血村的农民还累,他还怎么参加比赛拿冠军!这两篇稿子昨天都被我‘枪毙’了,可今天我一看报纸,还是原封不动刊登了,编辑们说是副主编辛文让刊登的,你说要我这个主编还有什么用!”

“这件事情您老先生也别着急,我会找辛文了解情况的。”朱威看到娱乐版的头条照片眼熟,片刻后他想起来了,这个女歌手就是去年山东的养猪大王曹遇春请客时认识的那位,后来和苗东在夜总会里还真的见过她唱歌。朱威笑着问苏青云:“您老怎么知道她是在夜总会里唱歌的?”

苏青云脸上一红,说话的语速倒是快了不少:“那个……很多唱歌的出名之前,都是在夜总会、歌厅之类场所唱歌糊口的。”

朱威哈哈一乐:“英雄不问出处!这年头,小姐最终变成妈咪,妈咪最终变成了女创业家;地痞发展成流氓,流氓发展成黑社会,黑社会发展到走私贩毒,最终变成了慈善家。所以,要看发展方向和主流,不要问第一桶金来历。”

苏青云点了点头:“英雄不问第一桶金!”

朱威说:“不愧是主编,概括得真准确!”

把苏青云哄走之后,朱威把辛文叫到了办公室,他没有提苏青云给她背后扎针儿的事,只是问她最近的工作情况。辛文说前一阵子对各部门进行了深入了解,最近才刚刚进入工作状态,为了提高工作效率和办报质量,正准备对编辑部进行一些局部整顿。她看到朱威桌子上摆放着今天出版的一份《早报》,报纸翻开后正好在娱乐版的头条上,辛文便对朱威说:“这几天有点累,除了《早报》的事情之外,别的应酬也不少。前几天你去河南出差了,山东的曹董事长来北京了,哭着喊着要找你喝酒,我说朱总特忙,现在正在河南出差呢,我就替朱总请您吃饭了。结果曹董事长还让我托付你一个事儿:他们现在包装了一个歌星,就是我们第一次一起吃饭的那个小歌星,现在火得如日中天,但是因为遭受到同行的排挤和打压,歌迷们对她有一些误解,所以,曹董事长想通过我们的报纸辟谣,也算是给我们一次独家采访的机会。我想你跟曹董事长都是熟人了,这个报道于情于理于新闻价值都应该报道的,所以,我就替你办了。但我给曹董事长打电话,说是你给了半个版面,还是头条位置,他很高兴,说非改天专程来北京感谢你。”

朱威问:“曹董事长怎么跟那个唱歌的扯到一起了?”

辛文说:“岂止是扯到一起了,我看八成是包养了,你想想,曹董事长如果不是有所图的话,怎么会出钱对她进行全方位的包装呢,据说连脚趾甲油都是特地到香港购买的。”

“能治香港脚?”朱威调侃问道。

“就是摆谱嘛!”辛文一副不屑一顾的样子,“这个时代,给白无常包装一下也能给列入仙班了。”

朱威说:“曹董事长虽然没有文化,但是很热衷文化,去年不就想做网站嘛,不过,一个养猪专业户包装歌手倒是一件挺有讽刺意味的新闻,那个《猪之歌》是他们推出来的吗?”

辛文说:“不是他们推的,曹董事长倒是想买断那首《猪之歌》,作为他们的厂歌。”

朱威把话题一转:“现在各家都市报都在盯着我们还能支撑多久,我已经去河南解决了《早报》的投资问题,剩下的可就要看我们自己的本事了。在这个节骨眼上,我们《早报》人一定要精诚团结,把报纸的质量抓上去,不要让别人看笑话。《早报》现在就像暴风雨中的一艘船,船翻了,我们都得淹死,只有大家齐心协力,闯过这场风暴,《早报》才能航行得更远。”

辛文连声称是,她知道朱威所谓的团结主要是指自己和苏青云之间的关系,刚到《早报》不久,苏青云就毫不掩饰地对自己的业务水平提出质疑,话里话外地在自己面前以老报人自居。不过,辛文自有她的精明之处,对苏青云的叫板不作任何反应,她先从“群众”入手,用了一个多月的时间分别跟报社的每个人谈话,不露痕迹地许诺利诱,拉拢人手。通过与大家的谈话之后,她觉得苏青云并未在《早报》树立起自己的威信,对有过失的编辑记者总是不留情面的贬损辱骂,很不得人心。抓住了苏青云的弱点之后,辛文更加卖力地培养自己的势力,在人气上先胜了苏青云一筹。

辛文很有自知之明,在业务能力方面自己的确不如苏青云,但在人际交往方面,苏青云远不是自己的对手。几个月过去之后,辛文感觉羽翼渐丰,便开始与苏青云过招交锋了。昨天,苏青云“枪毙”的两篇稿件中,一篇是她收了曹董事长十万块钱的歌手专访,另一篇则是“辛派”记者的稿子,所以,她就死扛着不撤稿件。

至此,苏、辛两个人等于彻底撕破了面皮,开始真刀真枪的对决了。这一老一少两个文化人之间的龃龉,与菜市场商贩们之间的争吵并无二致,一点鸡毛蒜皮就能掀起轩然大波,不蒸馒头就为争口气。苏、辛两派的相互否定也几乎成了编前会上的保留节目,《早报》编辑部里每天都上演着口水大战,只是碍于如今是法制社会,双方才没有携带凶器开会。编辑部总共分成了三派,善于察言观色的编辑记者们,视苏、辛两人的实力和前途押宝站队,有的觉得苏青云是主编,年龄大、阅历多、老谋深算,最终必将占上风;有的觉得辛文年轻有为,与朱威的关系非同寻常,掌管《早报》只是一个时间问题。除了苏、辛两派的坚定拥趸之外,还有一帮人胆小怕事两边不靠,轮到他们就某个选题或某事件发表自己的看法时,往往是含糊其辞,说一些模棱两可的废话,谁也不得罪。其实,在这帮胆小怕事的里面还可以细分出一支“墙头草派”,这一小撮人见风使舵,一旦确定某派稳操胜券时,便会义无反顾地“顺应时代潮流”。

在《早报》,现在已经没有了公正可言,人们只遵守对自己有利和不利原则行事,因为,站错了队就意味着失去饭碗。生存压力促使着这帮文化人不得不放弃自己原有的道德底线,使出浑身解数保住自己的工作,有工作才能有饭碗,有饭碗才能有尊严。所以,《早报》人每天都在以毫无尊严的方式,为自己的尊严算计着、斗争着。一千多年一脉相传的文人颜面,在现世生存压力面前已经变得朽烂不堪。

在经济高速发展的时期,整个社会像一条永不歇息的传送带,每个人踏上这条传送带的起点,也就意味着开启了走向衰败的倒计时。今天的所谓人才明天就会面临淘汰,每一年都有大批的本科毕业生涌入社会,他们为了得到一块属于自己的领域,不得不像狼一样,为了生存到处去撕咬拼杀,为了证明自己的存在到处去撒尿拉屎留记号。因为没有工作经验,那些没处去撕咬撒尿的,不得不重返学校再去读硕士,但毕业后还是没有工作经验,他们又不得不再回到学校去读博士。结果,三十多岁依旧没有工作经验的硕士、博士们照样赋闲在家。因为这个浮躁的时期,能够给你提供工作经验、能够给你改正错误的机会少之又少,迫使每个登上传送带的人不得不谨小慎微、又疲于奔命地苟活者。

这是一个张扬个性的时代,也是一个扼杀个性的时代。在这个时代里,麻木的人已经忘记了宽容,敏感的人充满了敌意,既不麻木也不敏感的人则充满困惑和矛盾,因此,有人开始变态,有人迷失在欲望中无法自拔。

辛文主张在《早报》上开一个“心理周刊”的版面,她觉得现在社会的压力太大,大多数人都存在或多或少的心理问题。她的主张得到了“辛派”的极力拥护,很多“辛派”人在研讨会上现身说法,声称自己有过类似问题,他们时常心慌、心悸,茶饭不思夜不能寐;有的干脆说自己就有心理问题,曾经一度想过自杀,到现在都不敢登高望远,因为总有把自己融化在蓝天里的想法。

苏青云觉得“心理问题”只适合在医疗或学术性的刊物上刊登,而《早报》作为一份面向大众的新闻类报纸,不适合做这种小受众范围的话题。“苏派”人士说做人光明磊落、心底无私就不会有心理方面的问题;还有人学苏青云的慢腔慢调来讥讽“辛派”的“满派皆心理”的问题: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

“辛派”觉得开设“心理周刊”绝对是高屋建瓴,是用战略眼光来抢占心理咨询市场的创举,只有目光短浅的人才看不到这块处女地的未来和前景。

“苏派”觉得在《早报》上开设“心理专刊”简直是不伦不类,是用牺牲版面的做法来满足少数人猎奇欲,这种开设新专刊的初衷就是一种不健康的心理行为。

朱威本以为辛文加盟后会增加编辑部的实力,觉得《早报》有两位主编坐镇,自己就可以腾出手来为《早报》的融资奔走。但事与愿违,他每天非但顾不上报纸的业务和融资,光给苏、辛审理“官司”就耗掉了他不少精力。朱威觉得不能姑息养奸了,他要寻找一个适当的机会,来彻底解决编辑部的“人耗”问题。

娱乐版的头条事件,辛文处理得的确欠妥,这里面不能排除她中饱私囊的嫌疑,朱威之所以没有发作也是存了一些私心。他想,既然养猪大王曹遇春想做些体面的投资,改变自己养猪发家的身份,现在何不成全他一把,让他给《早报》投资呢。朱威已经做好了同其他几家都市报打持久战的准备,因此,多拉来一个投资方也就多了一份底气。他找出曹遇春的豪华烫金名片来,给他打了一个电话,朱威先责怪曹董事长来北京之前为何不与自己提前联系,好让自己在北京为他接风洗尘,接下来又询问了《早报》给那个小歌手做的宣传反响如何。曹董事长这一次花费了重金,在京城的各大媒体为那个女歌手鼓吹叫卖,虽说唱片卖得不怎么样,但知名度确实提高了不少。曹董事长在电话那头咧着大嘴哈哈大乐,说宣传做得不错,现在他已经捧出一个大明星了。朱威说这就是媒体的力量,如果以后他还想推出新人的话尽管和自己打招呼,《早报》会竭尽全力地支持,让曹董事长不要见外,就拿《早报》当自个家的报纸一样。曹董事长更加高兴了,说让朱威什么时候也给他找一家报纸做,朱威说做报纸不比开养猪场,只要有钱就能开,报纸的审批制度非常严格,目前私人办报还不允许,要想做报纸只能采取合作的方式注入资金。

为了进一步吊起曹董事长的胃口,朱威说最近可以安排记者去一趟山东,为曹董事长专门写一篇专访,大体就以“曹董事长身在猪圈,心怀振兴中国文化”为背景进行报道。曹董事长觉得振兴中国文化可以写,身在猪圈的事情就不要再提了,朱威说具体如何报道再商量,到时候说不定他会亲赴山东,进行采访报道。曹董事长非常高兴,用山东味十足的普通话说:“欢迎光临!欢迎光临!俺……我到时候会派车去北京接你们过来,我们这里的风景也很……蛮不错的,过来了就多住几天。”

朱威刚刚放下曹董事长的电话,邢云涛就把电话打了进来,她劈头盖脸的就问:“你把欧阳鹏怎么了?他为什么辞职?”

朱威说:“你什么时候开始关心起欧阳鹏了,他为什么辞职你心里还没有数?欧阳鹏已经为你免费打完了三年工,所以人家就走了。”

邢云涛问:“他去了哪里?”

听邢云涛的口气非常迫切,朱威觉得有些奇怪:“他走之后,我给他打过手机,可已经变成空号了,他说要去苏州开一个茶馆,一副退隐江湖的架势。”

邢云涛缓和了一下口气说:“你能帮我找到欧阳鹏吗?”

朱威更觉纳闷了:“你这么着急找欧阳鹏干什么?他这次没有挪用公款啊。”

邢云涛冷笑了一声:“你原先只拣好听的话说给我听,现在你翅膀长硬了,也用不着老拿刀子捅我的伤口啊!”

虽然不是面对面,但朱威的脸上也是红一块白一块:“那你说到底是什么事情,我就帮你去找欧阳鹏。”

邢云涛在电话里头沉默了片刻说:“欧阳鹏是我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