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德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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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朱威怀揣着他的外交家梦想,蜷缩在一条看不出本色儿的破烂毛毯下面昏睡着。伴随着叮叮当当摔砸东西的声音,隔壁夫妻对骂声越来越清晰,朱威闭着眼睛在窄小的单人床上翻了一个身,脸上露出一副厌恶的表情。

刚刚立春的北京已是艳阳高照,地下室里却依然凉气侵人。

地下室的房间都是用胶合板隔开的,隔音效果极差,隔壁莫伯柳夫妻每天早晨准时吵架或者做爱,生物钟进化的极其准确。朱威闭着眼睛拉起满是汗酸味的破毛毯罩住了脑袋,但还是挡不住莫伯柳妻子小米京味十足的女高音:“瞧你那怂样,长得倒像个笔记本,自打跟你结婚以来,你所有稿费加起来够买个笔记本吗?”

“说话要实事求是,”莫伯柳的陕北鼻音很重,“上个月收到一笔稿费就是五百四十三元……。”

小米:“瞧你那点儿出息,难为你还能把零头都记住了,你个立志要写出惊世巨作的大作家收到最大的一笔稿费竟然是服用春药的体会。”

莫伯柳:“那……那也是需要灵感和想象力的艺术创作。”

小米讥笑道:“那点事儿你也就剩下想象的力气了。”

一阵短暂的沉默之后,便传来一阵沉闷的撕扯声,莫伯柳的陕北鼻音也加重了:“日!让你见识……见识老子的想象力!”

于是,隔壁的叫骂声变成了京味十足的叫床声。朱威撩开破毛毯,睁开眼睛一声长叹。两年多来,朱威的每一天都是从莫氏夫妻制造出的噪音中开始的,两个冤家每天早晨不是吵骂打架便是疯狂做爱,吵架与做爱的比例大概是七比三。

朱威上午准备去一个招聘会碰碰运气,现在起床时间尚早,于是他再次用脱了封边的破毛毯罩住脑袋,和着小米夸张的叫床声开始了自慰。

当朱威端着脸盆走进了地下室的公共洗漱间时,莫伯柳已经立在水龙头前认真地搓洗他那双枯白的手了。心底的一丝负罪感使得朱威略显不安,感觉像是早晨喝粥时偷吃了邻居家的咸菜。他在心里宽慰着自己:我可没有主动“偷吃”,是你们硬把“咸菜”送上门的。

“莫大作家早!”朱威深呼吸一口,恢复了常态。

“外交官早!”莫伯柳笑呵呵地抬起头,伸出右手的中指优雅地推了推自己的眼镜。

“大作家又准备净手焚香搞创作了?”

莫伯柳有些不好意思:“习惯而已,习惯而已。”

两个人正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着,小米穿着大黑圆点图案的劣质睡衣像一个七星瓢虫一样扭了进来,她把脸盆往台子上使劲一墩便接过了话茬:“现在洗手烧香已经找不到灵感了,必须要用笔记本电脑才能写出东西来。”

“一台笔记本就能成就一位大作家,这买卖划算啊。”朱威心不在焉地劝着。

小米斜睨着还在洗手的莫伯柳说:“快四十岁的人,一个像样的东西没弄出来,写东西时的毛病倒是花样翻新,木头椅子换成转椅子、绿茶换成咖啡、现在台式电脑又要换成笔记本,还要躺床上写……。”

朱威擦干了嘴角的牙膏沫子:“看看!当个作家容易吗?得把自己折腾得死去活来的。”

莫伯柳拍了拍朱威的肩膀,摇了摇头:“沟通决定成败啊!”

朱威是陕西人,祖祖辈辈住在黄天厚土的窑洞里。爷爷曾在伪满时期做过村里的保长,经常敲着一面破铜锣一脸得意地满村里催税讨租,过了几年能够勉强填饱全家肚子的日子。那也是他们朱家历史上唯一可以光宗耀祖的鼎盛期。后来,当爷爷听说伪满政府的后台是日本鬼子的时候,还是决绝地把那面象征权力的破铜锣扔在乡公所的门口,辞去了保长职务,其势不亚于海瑞罢官。

可能是那几年能够填饱肚子的日子滋润的,朱威的爷爷与奶奶齐心协力地一气生了四个男娃仨女娃。农村的娃儿命贱,最终哪一个能长大成人全靠个人造化。每天晚上,父母扒拉着炕头上的小脑袋数一数娃儿齐了就算尽职了。在这种粗犷式的放养中,最终活下来的只有朱威的父亲和四叔。爷爷满指望着四个男娃子中能出一个保长之类有出息的,可朱威的父亲比他老子还老实,一把子力气只知道往庄稼地和女人身上使。四叔倒是个脑子活泛的人,可惜是个瘸子,最终连个媳妇都没能娶上。

朱威十九岁那年考入了北京国际关系学院,那是一所专门培养外事人才的高等学府。朱威挺拔的身材和方方正正的国字脸,在经过了四年大学和大都市生活的熏陶之后,愈发显得饱满、精神。如果不是他自己说出来,谁也不会想到这个帅小伙子在暑假的时候还要帮父亲往坡塬上挑猪粪。朱威与父亲沉默寡言的性格恰恰相反,有点像他那个会养猪、爱讲笑话、喜欢唱信天游的光棍四叔。小时候他帮四叔铡完猪饲料后,四叔就会给他嚎上一段自编的信天游。光棍四叔经常对他念叨:“人活着就得自己找乐,好心情才能干大事情!”。后来,足球洋教练米卢忽悠中国人“态度决定一切”的时候,朱威突然从床上跳起来,一惊一乍地对同学们说:“我四叔十年前就在猪圈里跟我说过这话。”

同学们起哄:“那还养什么猪啊,赶紧让中国足协把你四叔请来当中国足球队的教练呀!”

朱威不屑地说:“他可能不会来,我四叔觉得什么都不如猪重要,踢球的人肯定也不如吃了就睡的猪好管理。”

同学们便哄堂大笑。

朱威非常自恋,在看电视新闻节目时,他经常斜睨着那些满世界飞的外交部官员们,觉得没有一位在形象上能够与自己相比。朱威闲着没事的时候,爱用指甲在自己下巴颏上一道一道地划着,觉得自己下巴颏上若能多一道欧美人的豁口,肯定会比白宫的发言人斯科特·麦克莱伦还吸引异性的目光。他有时候还会对着镜子抽风似的忽而严肃忽而微笑,斟酌着成为外交官后,露出来四颗牙的微笑有魅力还是露出一排大白牙的微笑更吸引人。

做一名外交官是朱威大学四年的梦想。然而,天不遂人愿,毕业时,他被分配回原籍的市国家安全局做公务员,满世界飞来飞去的外交官梦想彻底破灭了。

可是朱威不想回陕西,他觉得留在北京才是施展自己才能的最佳选择。于是,他拎起已经睡了四年的破烂被褥搬出了学校,住进了袁老板三百块钱一个月的地下室。他开始四处找工作,参加各类人才招聘会。当那些能看上眼的国际大公司接二连三地以没有工作经验为由婉拒了他之后,朱威失望之余只好把自己的期望值一降再降,他开始把目标瞄向国内的公司。他省吃俭用,每天买回来十几份报纸,在那些小豆腐块似的招聘栏里仔细寻找着属于自己的机会。没有工作经验似乎成了朱威找工作的门槛,他心里暗暗骂道:龟孙子们都是在娘胎里就有了工作经验不成!

口袋里的零票越来越少了,朱威已经不能再去超市买方便面了,而是经常去菜市场旁边的一个早市上,买上几袋没有厂家地址的劣质方便面。这种方便面放在热水里一泡就散,闻起来有一股隐约的霉味,吃起来就像是喝流食,稀里呼噜灌进肚子不到一个钟头就又饿了。即便是这样的方便面也不能每顿都吃,起先是把早餐那包方便面省掉了,再后来又把一包方便面掰成两半,中午吃一半晚上吃一半。这样的饭食对于一个大小伙子来说是致命的,失业的日子里躺在阴暗的地下室里,世界变得一片阴暗,除了胃腔里面发出的咕噜声,还有就是隔壁小米夸张的呻吟。

蔬菜对朱威来说已经成了一种奢望,大概一周前吃过一根蔫黄瓜是他对蔬菜的最后记忆。也许是劣质方便面使用了过多的添加剂,此刻喉咙涌上来的酸水,竟然有一股令他感到恶心的酸腐味。他吐出一口酸水之后,身子虚虚软软的,心中忽然涌起一种恐惧感来,他觉得自己这样下去会被活活饿死在这间散发着霉味的地下室里。

在痛定思痛之后,朱威决定暂时放弃理想,先解决生存问题。他去了一家招聘门槛相对较低的医药公司做了销售代表。在那些日子里,他整天夹着个装满药厂说明书和价目表的公文包,满北京城里找医院。朱威来自外地,在北京没有熟人,要想疏通一家医院上上下下的关系,难度可想而知。朱威经常从医院看大门的大爷开始做工作、套近乎,买一包差不多的香烟守在“他大爷”身边待上一天,哪位是药房的负责人,哪位是分管药房的副院长,他便摸得一清二楚了。摸清人头后,他再一层一层“硬磕”,先是请人吃饭、喝茶,然后洗桑拿泡小姐,吃好喝好玩好后,才进入实质阶段,把出厂价很低的药品高价卖给医院,当然那位主管药品采购的医院负责人的高额回扣是交易成功的关键。

分管药房的副院长在朱威陪着洗澡都快洗禿撸皮之后,才同意要他的药,副院长还语重心长地对朱威说:“以后不要动不动就来洗澡,这样太浪费了,你们年轻人的消费习惯我真是看不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