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十月
吴一冰进峻阖厂已经七年,还是个课长,这让他多少觉得自己被大材小用了。当初和他一起进厂的,许多人都比他混得好,有的当了经理,有的当了老板,最不济也开店给自己打工,可他还是个课长。当然,能当课长也不错,算得上是准白领,关键是吴一冰觉得,以他的资历、能力,至少是可以当主管,甚至经理的。眼看就三十六岁了,吴一冰便常有种时不我待的紧迫。一冰少时,父母常用五行称命法给他称过一命,命重三两七钱,不好不坏、中不溜,那四句判词,他记得真切:此命算来空清高,立雪程门雪已消。待到年将三十六,蓝衫脱去著紫袍。据说是预言,三十六岁这年,他要转运。今年就是三十六,想起少时称的这重三两七钱的命,想,这些年来,自己是否过得太安逸、太不思进取?便想换个环境试试。这天,吴一冰在厂里碰见了林小玉。林小玉当年和吴一冰是同事,两人还有那么一些意思,只是吴一冰是有妻室的,况且彼时总经理郑九环对林小玉亦颇为上心,吴一冰不敢妄动,两人的感情恰到好处、眉来眼去、心照不宣。一晃,林小玉出厂三年了,当年的打工妹,如今已是一家塑胶厂的老板,身家百万,员工几十,念及此,吴一冰便感慨不已,当真是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林小玉是来峻阖厂送货的,若是平时送货,自然用不着老板亲为,只是峻阖厂已有四月未给她结货款,林小玉倒不怕峻阖厂赖她的这一二百万。说起峻阖,在业内,可是大名鼎鼎,号称全地球最大,说每十个美国孩子,便有一个拥有峻阖厂生产的玩具。峻阖厂亦是本镇经济支柱,且不说他纳税几何,只这厂里上万员工,便生生带活一条街,直接创造就业机会就是万余,间接创造的就业机会,就不好估算了。郑九环自诩活人多矣,此言亦非自夸。林小玉能攀上这样的大厂,成为长期供货商,做梦都笑醒。店大难免欺客,供货容易结算难,一二百万,于峻阖这样的企业,自然不过九牛一毛,对林小玉的小厂而言,那可是全部家当、身家性命所在。林小玉亲自送货,醉翁之意,不言自明。吴一冰在仓库门口遇见林小玉,两人寒暄几句,林小玉问吴一冰,还那样花心,沉醉在温柔乡里?吴一冰说,哪里哪里,我是曾经沧海难为水的。林小玉说,你呀,什么都好,就是……后面的话没说,那潜台词,吴一冰却是知道的。吴一冰这辈子,果然是什么都好,就是见了女人腿软,走不动。偏偏他打工的这玩具厂,又是著名的女儿国,上万员工,女工占了九成九,男女比例失调,让那些歪瓜裂枣的男技工都骑了白马充起王子,何况他吴一冰一表人才、又挟课长之威。想,人是环境的产物,当初,自己可不是这样的。当初!当初是什么时候?似乎是上辈子的事,又似乎发生在昨天。当初出门时,连理发都不找女性,说“男子头,女子腰,只敢看,不敢捞”,为理个发,找遍半个镇子,终于在路边找到一担剃头挑子。那时,他保守得紧,哪像现在,整个一花脚龟。更多的时候,他把自己往好里想,说自己是贾宝玉转世,纳兰性德再生,觉得这满世界的男人皆污秽不堪,唯女子是清爽的。也是,那些跟他好过的打工妹,哪怕后来被他一脚踢了,依然把他珍藏在心底,爱得不行。连林小玉这样心比天高的,明知他花心,却恨他不起来。林小玉见吴一冰发愣,说,看看,说到痛处了吧。说话间,仓管收罢货,盖章签字。林小玉对吴一冰说,我得去郑总办公室坐坐,不陪你闲聊。吴一冰说,我在厂门口等你。林小玉一笑,去找郑九环,吴一冰就有些呆。想,当初要是和老婆离了,和林小玉好,现在不知是何光景?这女人,既有女能人的精干,又不乏小女子的温柔,乖乖隆的隆,韭菜炒大葱……一味地胡思乱想,由林小玉又想到了小伍。
小伍是吴一冰新得手的女工,差点就是九零后,天真单纯,透明得像张白纸。小伍来南方没多久,尚是在山泉水,峻阖厂是她打工第一站。看到小伍,吴一冰便不自觉地想起多年前的自己。小伍对这世界充满好奇,却无一点戒备,每月工资,自然是月光光,工业区走鬼佬摆卖的那些廉价首饰,在她眼里亦美得不行,耳朵上、手腕上、手机上、脚脖子上,能戴的地方,滴滴溜溜戴得都是。吴一冰说,都是些水货,戴在身上没品味。小伍倒说吴一冰老了,跟不上形势,说她这打扮,是典型的非主流美女。小伍当质检,是吴一冰的部下,两人来往多了,平时哥哥妹妹叫得亲热。开始,小伍只把吴一冰当成大哥,哪知吴一冰心里怀着怎样的龌龊?不知不觉,居然有些离不开吴一冰了,觉得他有魅力,厂里那些十几、二十岁的男孩没法比,觉得吴一冰成熟、细心。下了班,一块儿去溜冰、泡网吧、照大头贴……一点一点,不知不觉,就坠进了吴一冰精心布置的情网。有时,看着小伍那天真的模样,吴一冰会在心里骂自己不是东西,自己都嫌自己龌龊。
胡思乱想着,在车间里到处转了一会,想到林小玉只怕和老板谈得差不多了,便到厂门口候着,果然,五分钟不到,林小玉出来了。看脸色就知没能结到货款。厂里已三个月未发工资,好多供货商的货款都没有结,可怜那些供货商,货款压在峻阖,却不敢讨要,怕把财神爷给得罪。林小玉亦是如此。吴一冰说,没结到?林小玉摇头、苦笑。那一刹那,吴一冰发觉,林小玉老了,虽然还是那样美,脸上却有了疲态,不像小伍,脸上散发着玉样的光辉,那是心灵自由的人才会有的光彩。
你上班就这样到处晃?林小玉顽笑道。吴一冰说,平时哪敢,这不是专门在等你么。林小玉说,嘴还是那么甜。吴一冰说,不是嘴甜,实话实说,我真是在等你,你现在当了老板,想见一面都难,可我时不时会想起你在峻阖打工的时光。这句话,在在透着不一样的情分,当真是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林小玉疲惫寂寥已结冰的心,亦有消融之意了。林小玉真是孤独的,人人只看得到她从打工妹几年时间做成老板,又有谁知道她的难处与孤独?偏偏吴一冰又说了句,看你累的样子,我就心疼,得注意休息,一个人,自己不关心自己,谁来关心。林小玉瓷了,怅然若失,似想起什么,却没有说,从包里掏出个银色的金属物,原是几个套在一起的金属环,说,你看看这个。吴一冰接过,左右看不出所以然。林小玉说,这个叫九连环,是咱老祖宗设计的益智玩具,你们郑总说,什么时候把这个解开,什么时候给我结算。吴一冰说,这是什么说法?又说,这个能解开么?拉扯了几下,说,原来《红楼梦》里写过的解九连环,就是这个东西?林小玉说,不同你闲聊,我得回去,厂里一堆事,还得想办法解这劳什子。吴一冰说,我也帮你琢磨琢磨。林小玉眼睛一亮,说,那真是太好了,有时间,到我那里坐坐。目送林小玉远去,吴一冰想,也许,可以跳厂到林小玉那里去,过去,至少也能当个总经理助理吧,说不好……想到此,脸上浮起一丝笑,遂想到小伍说的,晚上下班后,得陪她去溜冰。
这工业区的厂并不多,差不多是以峻阖厂为龙头,还有一家鞋厂,也有好几千人,其余的小厂,差不多是围着峻阖厂而生的。一个工业区,有二万来工人,人多了,傍着工业区,就成了一条街,主要做外来工的生意,每到下班时,或星期天,本来偏僻的小街,热闹喧嚣,可想而知。网吧、小旅店、服装店、餐馆、卖菜的、卖水果的、卖饰品的……形成生态链,唇齿相依。有个溜冰场,生意出奇好。峻阖的员工,多是十几、二十岁的男仔、女仔,青春而活力,仿佛有使不完的劲,上班并不觉累,还要把余下的精力在溜冰场上消耗再消耗。小伍的爱好甚多,爱什么都是一阵风,前阵子爱上网,天天泡在网吧里,让吴一冰陪他,两人就在网吧并排坐了聊QQ。吴一冰说,多此一举,两人明明坐在一起,直接说话不得了,还花钱在电脑上打字聊天?还要通过摄像头看对方!但小伍说这样有意思。吴一冰觉得这样一点意思都没有,觉得他和小伍,终究不是一代人,可是为了讨好小伍,他还是勉强装嫩,陪着小伍在网吧聊天。好在小伍做什么兴趣都不持久,迷上网一段时间,便觉乏味,又迷收集各种饰品,都是那三、五元一件的,工业区的精品店都扫荡过数遍了,就坐车到镇中心的步行街去扫货,每次自然是吴一冰付钱。小伍从来没有觉得不好意思,仿佛吴一冰就是她的跟班,就该给她付钱。好在小伍从来不会要那些贵重之物,超过十块都不要。过一段时间,小伍迷上去镇中心广场跳集体舞。这段时间,小伍又迷上了溜冰,每天下班,吴一冰就得陪小伍溜冰。去溜冰的,以十几、二十岁的小年青居多,吴一冰这样的中年人就格外打眼,像个怪物,何况他的手中,还牵了个小靓女,这自然让很多的男子心生不平,滑过他身边时,故意碰撞一下叫他一声大叔之类,吴一冰颇为得意。
这天临下班时,流水线上有事,吴一冰要留下处理,便给小伍发短信,让小伍在溜冰场门口等他,说半小时就到。小伍吃过饭便先去了,在工业区门口遇见妈妈何四妹。何四妹在工业区走鬼卖水果,从不远处的水果市场批发,用车驮了到工业区卖,生意还行,只是工业区管理处的人爱发神经,隔三差五来次突袭,水果被打翻或是没收一次,好多天都白干,不然的话,卖水果比打工还要强。何四妹看见女儿,说,你又去哪里?小伍说,去溜冰。何四妹并不反对女儿溜冰,可是前不久,她听老乡说,看见小伍和个中年男人一起,担心女儿上当受骗,不免有些忧心。便说,溜冰场乱七八糟,你还是少去的好。小伍说,妈,你放心好啦,人家又不是小孩子。何四妹摇摇头,女大不由娘,想管也管不了啦。
小伍到溜冰场,先买票进去了。其他女孩子,都有男孩陪溜。小伍溜了几圈,有些无趣,便溜到了场边,靠着栏杆等吴一冰。却听见有人打口哨,一开始,小伍并没注意,后来发觉,这口哨似乎是冲她而打,回眸一看,离她不远,站了个男仔,个子不高,黄发蓬乱堆在头上,衣服仿佛偷穿了哪个大汉的,大两号,松松垮垮。见小伍看他,男仔就冲小伍招手。小伍嫣然一笑,女孩子的虚荣心,得到极大满足。小伍的笑,对那男仔,无益是极大的鼓舞,正要过来和小伍搭讪,吴一冰却来了,一头汗,显然是跑来的。连声说,对不起对不起,让你久等了,你怎么不先溜?小伍嘟着嘴说,溜了两圈,一个人溜没劲。吴一冰去租了冰鞋穿了,牵着小伍的手,两人行云流水地溜起来。小伍的手在吴一冰的手中,眼却在寻找刚才冲她打口哨的男仔。但见那男仔和她擦肩而过。吴一冰的溜冰技术谈不上技术,原来也不会溜,只是陪着小伍才学会了,自由滑倒是没有问题,但不敢玩花样。而这会儿,那个口哨男,小伍心里这样叫他,口哨男很快就成了众人的焦点,先是冲浪,一会儿站起,一会儿蹲着,一会儿又跳起来,在空中翻个跟头,惹得众人高声喝彩。口哨男做了一连串动作后,一个加速滑,从吴一冰和小伍身边冲过,回头冲小伍又打一声口哨。小伍知道,口哨男这一连串表演性质的花俏卖弄,是献给她的。对吴一冰说,你带着我去冲浪。吴一冰把头摇得像拨浪鼓,这是你们小孩子玩的,我哪里敢去?小伍说,你看那男仔,滑得多好!吴一冰说,那是个烂仔,一天到晚不务正业,可不就滑得好了。小伍说,你这是偏见,人家打扮得新潮点,你就说人家是烂仔。吴一冰说,他真是烂仔,在工业区收保护费的,叫六指。小伍不禁又回头看了那口哨男一眼。
第二天,小伍又要溜冰。吴一冰说,天天溜,有什么意思呢?小伍说,你不去?那我一个人去。吴一冰说,好啦好啦,我陪你去,溜冰场里乱七八糟的,你一个人去,我哪里放心?陪着小伍去溜,不想,这天才溜了两圈,吴一冰就觉出了不对劲,有两个男仔,总是夹着他和小伍滑,一次一次把他们逼到边上。吴一冰看出来者不善,明显带着挑衅,就对小伍说,小伍,咱不溜了。小伍说这才溜了多久啊?小伍在寻找着口哨男。小伍觉得很奇怪,昨天和口哨男也没有说话,可她的心里,却有些惦记着他了,这一池子溜冰的男女,没有一个能像口哨男样溜出花样。然而口哨男却没有出现,倒是那两个男仔,一看就没安好心,不停地左右夹击冲撞她和吴一冰,吴一冰一让再让。两个男仔,绕着小伍打围,嘴里不干不净的。吴一冰是斯文人,遇到这样的事,是不屑与他们斗狠逞凶的。拉过小伍,断定地说,咱们走。小伍也觉着不对劲,害怕,跟着吴一冰准备离开。不想那两个男仔不依不饶,挡住他们的去路说,别走啊靓妹,陪哥哥玩玩,你跟这位大叔溜冰有什么劲。吴一冰感觉男人的自尊心受到了羞辱,捏紧拳头,涨红脸,愤怒地盯着两个男仔。男仔之一说,哟呵,丢你老母,想打架!另一个伸手就摸小伍的脸,冲吴一冰说,有种把拳头打过来呀。吴一冰见情势不对,走又不成,打又不敢打,羞得无地自容。小伍这时却看见口哨男从她面前滑过,就喊了一声,喂。口哨男一回头。小伍像看见了救星,虽说还牵着吴一冰的手,心却怦怦直跳,希望口哨男此时能英雄救美。果然,口哨男滑了过来,绕着四人滑了一圈。两个男仔对口哨男说,看什么看,找死呀。口哨男盯着两人看了一会,转身滑开。小伍失落了,失望了。口哨男也和吴一冰样,是个懦夫。她的眼里便有了泪水。两个男仔笑道,靓妹,陪哥们滑两圈就让你走。小伍气得发抖,正要骂,就见口哨男快速地滑了过来,朝着两个男仔去冲,一切只在电光石火间,刚才还气焰嚣张的男仔,被撞出了几米远,在地上打着转。口哨男稳住脚,冲小伍再打一声口哨,转身又溜进人群中。惊魂未定的吴一冰说,小伍,咱们走。两人匆匆还了鞋出了溜冰场。吴一冰牵小伍的手,小伍把他的手甩开。吴一冰说,小伍,你想吃什么,我带你去必胜客吃批萨。小伍说,不想吃。吴一冰说,咱们去看电影。小伍说,没劲。吴一冰说,那,我们去网吧。小伍说,算了,我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