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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烟村故事(9)

父亲看着一脸喜色的前子,父亲的心也活泛了起来。父亲说,前子,去采些夏枯吧。前子居然很高兴地答应了,并且前所未有的,主动问及了父亲,夏枯草有怎样药性,哪些方子里用得着。这个问话,让父亲感动了起来。父亲以为,他的强迫让儿子对医道产生了兴趣,于是父亲就对儿子讲起了夏枯草的药性,然而,前子并没有心思听父亲去唠叨,他挎上竹篮,飞向了湖边。

前子在湖边采夏枯的时候,遇见了一位婆婆。

这位婆婆,前子也是知道的。他知道婆婆是从湖对面的吴家档过来的。但婆婆姓什名谁,他并不知道,家里有些什么人,他也不知道。不仅是前子不知道,连烟村的大人,也知之不多。他们只是知道,婆婆是极其的勤劳,采夏枯,割蒲公英,打棕叶,捡桐子果……婆婆采了一大堆的夏枯。她直起腰来的时候,就看见了小马驹一样欢实的前子。婆婆眯着眼,看着前子,眼里有了异样的光泽。婆婆问前子是谁家的孩子,采夏枯也是去卖钱么?

婆婆说:夏枯可不值钱。姑娘婆婆们没事了才去采夏枯卖钱,没见过年轻伢也做这事的。

前子的脸就红了。要是在平时,前子理都懒得理婆婆的,然而这天他的心情极好,他没有烦婆婆,却问:奶奶您这么大年纪了,不在家里享福?

婆婆笑了:你叫我奶奶?你真是个好伢子呢。

婆婆并没有回答为何不在家里享福,却追根问底,打听前子这么年轻,怎么不做点别的事,要采这不值钱的夏枯。

前子说:奶奶,我爸爸是医生,每年都要采点夏枯入药的。我只要采一点点就行了。

婆婆的眼里,又闪了一道欣喜的光:医生?医生好啊。你有没有学医生呢?

前子摇了摇头。前子说他不学医生,他要出去打工了。婆婆哦了一声,说她的秋萍也要出去打工。

前子没有去问老人家秋萍是哪个,却蹲下来,把割好了的夏枯一把把装在了婆婆的背篓里。婆婆一个劲地说:好伢呢,好伢呢,长得也好,你哪一年生的呀?

前子说了,婆婆掐着手指头,甲子乙丑丙寅丁卯的算了一会,说,虚岁十八了,和秋萍同年的。

前子帮老婆婆割满了一竹篓夏枯。前子自己也割了一些,就和婆婆道了别。也许是收到了钱的缘故,也许还因为做了一些善良的事情,前子的心情极好。吃晚饭的时候,前子想对父母亲说他要去深圳了,然而母亲在剁猪菜时把手指剁了,流了好多的血。前子到嘴边的话,也不好说出口。前子想,那就过两天再说吧。真要离开烟村了,前子却感觉,这烟村,并没有那样的可恶。这无边的水域,水域上生息的水鸟,肥嫩的植物,还有烟村的人,都让前子觉得亲切。

第二天,前子照旧坐在湖边的土坡上背汤头。这一次,是前子自愿去背的。因了这心境的不同,前子觉得,背汤头其实也蛮好玩的,最起码并不像平时想的那样枯燥。汤头里的那些个草药,有许多,前子都是叫得出名字,或者是能在众多的植物里认出来的。比如他的名字马前子,就是一味中药。

在这之前,前子很讨厌这个名字的。读书的时候,同学们给他取了个绰号叫草药,后来又由这草药引申,变成了赤脚医生,再到后来,在称呼的过程中,把医生两个字都省了,都叫他赤脚。男同学们叫他赤脚或者马赤脚,他笑笑,无所谓,女同学也在背后叫他马赤脚,前子就觉得很难堪。

在初中时,前子喜欢上了一个女同学。女同学就坐在前子的前排。

女同学是班上最漂亮的女生,有着一头长长的黑发,清水挂面一样,整天挂在前子的眼前,前子的心就乱了。那一片黑发,就成了一座迷宫,前子陷在了里面,再也找不到走出来的路。然而,女同学从来都不曾正眼看过前子,女同学喜欢同成绩好的人说话。前子从前成绩是好的,可是他的心乱了,他的心全在女同学的身上,学习成绩就一落千丈。开始老师还找他谈谈话,还想挽救他,后来,老师发现前子已病入膏肓了,于是也不再理会他,让他破罐子破摔。上课的时候,前子给女同学写诗,写情书,写那些让他耳热心跳的句子。写好了,又撕掉。再写,再撕掉。他没有勇气对女同学表白。初三这一年,那么多的夜晚,前子在心里温暖着那些诗句与情书入梦。中考前子没有考好,女同学考上了市一中。前子知道,女同学,从此只能出现在他的梦中了。

昨晚,前子又做梦了,他梦见了一个女孩。女孩有着一头乌黑的长发,清汤挂面那样。女孩只给了前子一个背影,长发飘飘,像一只猫,潜潜走入了齐腰的芳草中。前子跟在那女孩的身后,也走进了芳草中。那女孩却突然抱住了他,女孩身上一丝不挂。前子发现,女子并不是他的同学……

前子从梦中惊醒,发现他又把床单弄脏了。这让前子觉得很羞愧。前子有种负罪的感觉,他觉得自己是个可耻的人。然而,前子闭上了眼,想了一会那个梦,那梦中的感觉,是那么的让人心旌摇荡,那么的甜蜜无比。

别东想西想了。前子对自己说,背汤头吧。

他开始背汤头。很奇怪,这次他背起汤头来,居然很快就记住了,而且理解了。前子觉得,学医也许是个不错的选择,然而,他是不可能留在家里学医了。他有了路费,马上就要离开烟村。

前子又见到了昨天见到的婆婆,婆婆还是背着个竹篓,然而,竹篓里只有象征性的几株夏枯。

在读书呢?

嗯呐!背汤头。

汤头是么事?

一本医书,前子说。昨天的夏枯卖了几块钱?

婆婆没有再采夏枯,拿眼上下左右打量着前子。婆婆的眼里弥漫着欢喜,这是前子熟悉的眼神。前子想起了奶奶。奶奶去世了,奶奶去世后,前子就再也没有见过这样的眼神。这让前子觉得很亲切。前子说,您坐一会吧,我来帮你寻夏枯草。老婆婆欢喜地说,不呢不呢。又问前子,真的是要出去打工吗?前子点了点头,说本来今天就要走的,可是母亲的手弄伤了,他想等母亲的手好了再走。婆婆就叹了一口气,说,真是个孝顺的伢!婆婆同前子拉拉杂杂地聊了一会,就拐着小脚走了。前子继续背他的汤头。中午,前子回到家的时候,碰见了他的婶婶。婶婶看着前子就笑。前子觉得,婶婶的这笑里有着深意。前子说婶婶你笑么事?

婶婶不说话,直是拿眼上下打量着前子,像看一个陌生的人。婶婶的眼光,让前子觉得浑身不自在起来,仿佛身上有几只虼蚤在跳。

婶婶说:前子,我有件好事要告诉你的。

前子说:好事?我才不稀罕知道。

婶婶说:真不稀罕?真不稀罕那就算了。到时你别后悔哟!

婶婶说完,又是很神秘地冲他笑了笑,然而前子说了,他没有什么好后悔的,他说你想说就说,不想说,他也就不打听了。

回到家,前子发现母亲也在冲他笑。母亲的眼神里,仿佛有春风在吹。前子想,今天这是怎么啦?一个个都笑得怪怪的。然而母亲不说,前子也没有去打听,把自己关在了房里,却听见母亲在同父亲说,前子也不小了,要是人家合适,先说说也是好的了。

吃饭的时候,母亲给前子夹菜,让前子多多的吃。前子想,母亲晓得我要出门打工了?不像,母亲要是知道,哪里还能笑得出来呢。前子隐隐感觉到了些什么,然而,具体是些什么事,前子也说不准,一个美妙的事情,那么依稀的,模糊的,在向他召唤。这让前子的心很乱。然而前子并不想去问清楚是怎么回事,他埋着头吃饭,吃得很快。

吃慢点,像抢火一样,又没人跟你抢。父亲说。

前子的筷子停了一停,又继续快速地往嘴里扒饭。前子扒着饭,突然发现母亲在盯着他笑。母亲没有吃饭,只是盯着他笑。前子抬眼,和母亲的目光撞在了一起。前子慌忙低下了头。

母亲笑着说:前子真的长大了呢。

前子觉得莫名其妙,心里发慌,想,难道是昨晚梦遗的事被母亲知道了?难道婶婶也是知道了?这样一想,前子没有心思吃饭了,放下碗就钻进了房。把被子被单仔细地翻看了一遍。前子觉得,这样的事,真是太丢人了。前子想,无论如何,晚上一定要对父母亲说,明天就走,越快越好,离开烟村,走得远远的。

然而在下午,左邻右舍的人都知道了一件新闻——前子要说媳妇子了。

左邻右舍的人见了前子,眼里就都漾起了笑意,让前子买喜糖吃。前子说又没有喜事,买什么糖?

要说媳妇子了,还不是喜事?

前子的脸红了,前子说:哪里有的事?

哪里有的事,那个丫头子的奶奶都来打听你啦,前子,婶娘我可是为你说了一箩筐好话的哟!

在邻人七嘴八舌的讲说中,前子知道了事情的原委。原来,那个采夏枯草的婆婆,上午借口讨水喝,把前子的左邻右舍都访了个遍,打听前子的人品如何,前子的家境如何,母亲是否贤惠,父亲是否能干。邻人于是就问她了,打听这些干吗。婆婆先是说随便问问。后来,她得到了一个美好的答案,知道了前子的母亲是这烟村数一数二的贤惠能干,把家里操持得精致温暖,前子的父亲虽说只是个草医,但前子的爷爷是名医。前子的家境,在烟村,也是中上之流的人家。烟村的妇人,是极为聪明的,一看婆婆这架势,知道来访前子的家庭,大约是与前子的婚姻有关,于是又夸张地极尽了溢美之词,还有的说前子家马上要盖楼房了。于是婆婆就道出了她的心思。原来婆婆有一个孙女,和前子一般年龄,长得漂亮,人也勤快。婆婆见前子小伙子人很实在,长得也好,想把孙女说给他。婆婆说了,明天她再来,要带着孙女的照片来让大家看看。

我的孙女长得好看呢!

邻居们学着婆婆的语气跟前子开玩笑。

前子也笑。前子说他明天就要出门打工了,他才不说媳妇子呢。

前子失眠了。前子的脑子里,开始漂浮着一个女孩模糊的影子。婆婆的孙女,那个叫秋萍的女孩,是什么样子呢?前子想来想去,秋萍的样子,却和他暗恋过的女同学的影子叠在一起了。前子感觉到了难耐的热。他走到外面,撒了一泡尿。

湖面上起风了,风来得很猛,树叶被风推过来搡过去。怕是要下雨了。前子想。

果然,到了半夜就下起了暴雨。雨来得很猛,下了一整夜。

湖胖了许多,湖水涨到前子的家门口了。水草们都没在了湖中,只露出了一点点绿色的尖,在波浪里摇摆不定。到处是白哇哇的。天上是水,地下是水,天地间也是水。烟村成了一个水的世界。

前子想,那就等等吧,等雨停了,再对父母亲说出门打工的事。

雨一连下了七天七夜才放晴。太阳明晃晃的,把青草的气息蒸腾起来。烟村的路上,到处是半尺深的暴泥。

前子想,那就等等吧,等路干了,再对父母亲说出门打工的事。

出了几天太阳,路终于是干了,湖水渐渐退回了原来的位置。湖被暴雨这一阵淹,伤了元气一样,失去了往日的光彩,有些狼狈不堪的样子了。夏枯草被这连天的阴雨一泡,都烂在了地里。

烟村没有夏枯草了,只有等待来年的春天,夏枯草才会再一次的发芽、抽绿,开出淡蓝色的小花。

婆婆也没有再来烟村。

婆婆怎么了呢?她是病了么?出了么事?

知了们在树上拼命地叫知道了,知道了。知了其实什么都不知道,盛夏就这样来到了。前子已把一本汤头歌背得烂熟,婆婆并没有来。也许要到秋天桐子果熟的时候,婆婆会来拾桐子吧。然而,前子终于是下定决心,他要离开烟村。父母并没有再坚持,离开的时候,父亲往前子的包里塞了一千块钱,说:路上小心,在外面不行就回家。

母亲划着船,送前子过湖。过了湖就是镇上,前子要从镇上坐车到岳阳,然后坐火车去深圳。船经过吴家档的时候,母亲突然说了一句:对面就是吴家档了。

前子不说话。默默地看着湖岸边缓缓向身后移动的那个名叫吴家档的村庄,那村庄的房屋、炊烟、绿树、稻田。烟村很静。静得只有母亲摇出的桨声:

伊——呀,伊——呀……

透明的鱼

吹过第三遍的枯北风,烟村就失去了春夏的颜色,差不多的绿都收敛起来,冬青、刺树、杉树、竹,在冬日里,就益发抢眼,绿得深沉厚重,像老者经历了沧桑世道的眼神。柑子树上,结满了黄澄澄的柑子,经了霜,经了雪,想吃就去摘,吃不完的,就掉下来烂在地下,烟村人也懒得摘了去换钱,也换不到什么钱,柑子太酸,除了烟村人,外地人吃不惯,吃一个,牙就倒了。

绿失去了,湖却一日日白亮起来,那种亮却并不耀眼,也不张扬,光亮也收敛了锋芒,亮得含蓄,亮得平和——冬季是个不事张扬的老人。

春种夏长秋收冬藏,这是农人一年的生活,而大自然,也遵循着这样的道理,“哗”地一下,像张开了一柄花纸伞,张开一个绿亮如泼的烟村,再“哗”地一下,又收了起来,收得干干净净,收得浑然天成。不单是收起了颜色,也收起了声音,于是,冬天一到,烟村就安静了下来。人的心,也跟着沉静下来。有什么计划,打算,都等明年开春再说吧,一年之计在于春,而冬天,是享受的季节。

烟村的人,并不像中国其他地方的农人,有着勤劳的本分,有着闲不住的热情,烟村人也勤劳,但把日子过得精致安妥,过得悠闲从容,无论是富贵人家,还是贫寒人家,一到冬天,要么袖着双手,要么背着双手,这里转转,那儿走走,摆出了一副干部模样,一副自足自得,一副悠然怡然。烟村人若是会吟诗,当说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了。然而烟村人用别样的语言表达着这样的境界,说:天塌下来有长(音:常)子顶着。说:做得好不如做得巧。这是烟村人的生存哲学,你可以责怪他们有那么一些随遇而安,有那么一些消极懒散。然而烟村人就这样生活在这片水域上,活了一代又一代,并把这些哲学当作美好的事物传承。

烟村人也节俭,如果天再冷些,每日就吃两餐饭。又不干活,还一天三餐?实在有些说不过去!早上睡懒觉,一觉醒来,已是日高三竿,鸡同鸭讲,猪哼狗叫。烟村的妇人,将手收在袖子里,哈着腰,稀溜着嘴,嘴里哈出雾气,在菜园里砍一株白菜,或者薅两根萝卜,慢慢悠悠的开始生火做饭了,饭做好,已是中午。吃完饭,到有火的人家,围在火塘边,妇人打毛衣,纳鞋底,男人不时将手张开,朝着火塘,也不说什么话,只是默默向火,静静地享受着火的温度。没有喧哗,没有张扬。偶尔有了会讲古的,讲一些烟村新近出来的奇闻怪事,讲国际国内的形势,讲的都是一些大得可以闪了舌头的事情,烟村男人没有鸡毛蒜皮的习惯,谈那些小事有失身份。没有读过书的,说话也是轻声细语,如同唱歌,读过书的老人,一开口会崩一些“孔子问阳货”“伤人乎?不问马!”“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文言或者“卧冰求鲤”的典故。晚饭时,天一定是彻底黑严实了,烧一块糍粑,或者在火塘上架一口鼎,将上顿没吃完的饭菜一鼎煮了,煮出稀烂的烫饭。烟村人吃得慢条斯理,吃得有滋有味。即便多年以后离开了烟村,还会莫名其妙地怀念烫饭的滋味。

闲不住的是孩子。野马一样的外面疯,也不怕冷,手脚都冻成了冰,鼻子耳朵通红。大人们看着在外面疯的孩子,做出一副不解的样子,说,真正是想不通,坐在家里烤火不舒服么?这样说时,拿火剪去捣正在熊熊燃烧的柴,捣出许多的星星吱吱乱飞。孩子们实在冻得不行了,拖着清鼻涕,将手缩在袖筒里,仿佛拎着一只死鸡,跑回家伸手在火上向向,又野马一样的跳了出去。在野外放野火,点着了湖边土坡上枯黄的狗尾草,火呼啦一下,就蔓延开来,孩子们就跟着火疯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