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老婆把水挑回来,胡大成还在床上打鼾,夹杂在鼾声里,还有磨牙声,吹气声,拉锯声,鸣笛声,各种声音搅混在一块,像肥猪在圈中扯鼾。村里人开玩笑说,胡大成和高寡妇家的猪简直是兄弟,鼾声从口腔出来,一模一样的音调。胡大成并没觉得这是侮辱,反而有几份高兴,把头摇着说:我要能当高寡妇家的猪,可算福分哩!老婆听他这么言语,很有些生气,说他这个男人当得猪狗不如。胡大成就笑着对老婆说:我要真是高寡妇家的猪,从猪圈到她床上睡觉,只走几步路,多方便。老婆说:真是天下少有的贱人,那你就去她家睡吧!胡大成乐得嘿嘿笑,好像已经获得了这份艳福,那种快活劲,从脸上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
村里人说,像胡大成这样的人,活得比所有人都潇洒,行动自由,言语自由,无忧无愁。有人给他编了一段三字经,形容得蛮真切:胡大成,是男人,老婆骂,不做声,老婆打,不动身,白日里,逛村镇,夜间里,找女人……。这些歌诀,胡大成最喜欢听的只有三个字,那就是找女人。他曾经在高寡妇身上动过心思,当面说过:高妹子,哪天我去听你家的猪打鼾行吗?高寡妇压根瞧不起他这种人,斜他一眼,不愿搭理,嘴里小声说了一句:不像个人!就是这天晚上,胡大成从高寡妇后檐那儿翻过去,窜到猪圈里,此时猪正扯着鼾,他便站下来听着,那声音确实不怎么好听,吹气磨牙,一粗一细,他就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声:我怎么扯这样的鼾呢?顿时,他就有点仇视同类的感觉,对着猪头踢了一脚,吓得猪苍苍地叫了一声。高寡妇听到猪叫,从窗里探头一看,圈里立着一条黑影,当即轻轻打开窗门,端了一盆猪潲,对着他泼过去。胡大成倒抽一口冷气,镇静一下,走到窗下说:高妹子,是我呀,我来听你家猪打鼾,你这泼我一身脏,咋回去见我老婆呀?你把门打开,我进屋去洗洗行吗?高寡妇没理他,把窗户死死闩上了,躲在屋里咒骂他。后来,这事被老婆知道了,胡大成在家中也就没有了丝毫地位。加上他终日横草不拈,竖草不拿,老婆也就没把他当人看。
现在,太阳已经升得老高了,他还在床上死睡,打鼾磨牙,粗细不匀,声调实在难听。老婆很是反感他,一边骂,一边气愤地拎着桶往缸里倒水,由于力气不支,桶在缸沿上一滑,掌握不住,一桶水全泼在地上了。这时,老婆对着睡房大叫一声:享福的老爷子,也该起来了吧,太阳把屁股晒煳了,还得我花钱给你买烫伤药!
老婆不叫,胡大成就会随意睡,做着美梦,睡得安然。今天老婆声音放得重,而且走到床边,把被子狠狠掀开,重重地打了他两巴掌,他就醒过来了,僵硬地伸展了一下身子,打了一个很嘹亮的哈欠,半睁开眼,用手揉了揉,然后才慢腾腾起床,趿拉着一双没有后跟的布鞋,扑踏扑踏地走出来,看着缸边一片汪洋,责备老婆说:自己不小心,还发我脾气。
老婆说:你只知道倒床摊尸,样样事都指望我这个女人去做,要你这个男人干啥?这好天气,你把屋后那块地挖挖不行?把后檐沟修修不行?把房上的破瓦修修不行?
胡大成不紧不慢地说:也没肉吃,也没酒喝,我累死累活干啥?看别人家里,天天油煎火熬,我们家吃的像猪食。
老婆气得想哭,拍打着自己的大腿说:你是好吃懒做的货,从此你也莫回这个家来了!
胡大成接受着老婆的训斥,没有对抗的意思,抱着膀子,拖着半截鞋,扑踏扑踏出去了,边走边说,这房子也不是你的,是土改时分给老爹的。外面阳光实在很温暖,到处照得明媚一片,他就在村里慢慢游荡起来,眼睛四处看,寻找人多的地方去玩。他喜欢凑热闹,只要见到有说笑的地方,他就精神抖擞,老婆说他的那些刺激话,一句都不会放在心上。他从高寡妇门前拐过去,那边有一棵青叶树,树下有一副石磨,吃食堂那些年,驴子整天在这儿转悠,磨出的粮食供大家吃,后来食堂垮了,这石磨还停在树下,成了村里人打牌聚坐的场所。每次胡大成来到这儿观牌,只要有人提到吃饭的事,他就蹙着眉说:要是现在也吃食堂多好,到时间拿钵去盛就行了!打牌的人望望他,也没多少人愿意和他说话,他也就谈不下去这些话题。他平时仅仅只有观牌的份,不能亲自参阵,兜里没钱,谁也不会让他上场。但是,他看得很专注,这边看了看那边,那边看了看这边,有时见谁个牌好,就激动得脸发红,忍不住说出来。牌主一般不喜欢有人泄密,只要他一开口,人家就骂他:胡大成,你这张臭嘴要是闲不住,就送给胡村长去整治,免得他老用高寡妇那个东西!有的火性大的,倘若输了牌,就把怨气发泄到他头上,站起身用脚踢他。他挨了吵,挨了踢,也还比较有廉耻,以后只看不说了,但那张脸上的表情变化,比打牌人还多几份紧张。不过,时间一长,玩牌人也就不嫌弃他了,赢家高兴时,骂他几句取取乐;输家生气时,把火发泄到他头上。到了冬日,大家喜欢他来凑热闹,都希望他站在背后挡风,免得背凉咳嗽;到了夏天,递他一把扇子,让他帮着给大家扇风,送他几句夸奖话,他兴奋得很,扇了张三扇李四。
今天,他来到树下,见石磨上只有三个人,还没凑够打牌的班子,有人开他的玩笑说:胡大成,今天怎么来这晚?是不是昨夜跟老婆玩风流事了?
胡大成摇摇头说:谁跟她个臭娘们玩?简直是她妈的横婆娘!
几个人都笑起来,问他:是不是又挨打了?
胡大成也有男人的面子,用拳头在干瘪的胸部打了一下说:她敢打我一下,我就打她十下!
几个人捣着指头说:火车不是推的,牛皮不是吹的,你平时在家能混得一碗饭吃,算你胡大成的福气了,看你今天这个吊样子,好像就没吃饭。
提到吃饭,胡大成觉得肚子实在饿了,便摇摇头说:她个婆娘把水泼到地上去了,就发我的脾气,老子今天没力气打她,要是平时,看我怎样收拾她!
石磨上的人互相挤挤眼睛,都煽动他说:你那婆娘也太过分了点,自己把水泼了,哪能发你脾气呢?不管咋说,你是大老爷们,她不能这样对待你。你现在就回家让她给你做饭吃,如果不做,就收拾她一次,让她以后有个怕处。你胡大成一直活得很窝囊,哪像个大老爷们?今天我们给你壮胆,要是不敢打老婆,算你白活了!
胡大成真的来了血性,咬咬牙说:谁不敢打?
煽动他的人说:要是敢打那你就去打吧,如果不敢打,就不是你老爹的种。你老爹玩了一辈子,你老娘还得天天伺候他,哪像你这样窝囊?
胡大成觉得有道理,自己老爹一辈子不做事,整天东游西逛,土改时,照样分了瓦房,没饭吃找政府,没衣穿找政府,临死时是集体帮着埋的。现在不时兴向政府要救济,不靠老婆靠谁呢?大家说得对,如果老婆天天耍威风,他这个男人确实低人一等,惯坏了她,以后她说不让吃饭就不让吃饭,那还成什么体统了?这时,胡大成一捏拳头,气冲冲回家去了,大家看着他邋遢的身影,知道后面将是他老婆遭殃的时候了,都乐得哈哈笑。
胡大成从高寡妇门上走过去,正遇上胡村长从高寡妇家出来。高寡妇跟在后面,见了胡大成,就想往转退,但来不及了,只有跟出门外。胡大成知道,胡村长过去在位时,常常和高寡妇勾勾搭搭,在村里成了公开的事。后来胡村长贪污,官被罢免,人也没有威风了,可高寡妇仍然和他勾搭,这就使胡大成有些火。他觉得,高寡妇过去和胡村长勾搭,是巴结领导,想占便宜,现在胡村长成了平头百姓,她还恋着,这就说明她要的不是官,而是要男人与她干羞事。胡大成自信地想过,我也是男人,胡村长有的东西我都有,他会干好事,我也会干好事。于是,就出现了那次去高寡妇家听猪打鼾的事,没想到,这女人心毒,他还站在猪圈里,就被一盆猪潲泼了。想到这些,他心里隐隐地生火,连同高寡妇和自家老婆一齐恨,也嫉恨胡村长,和高寡妇长期睡觉。他瞥了胡村长和高寡妇一眼,把手抱在胸前,装出没看见,走出一串八字步,嘴里还哼了几句歌:东方红,太阳升……
胡大成走了几十步,扭头斜目往后看,想看看这狗男狗女是不是还走在一起。当他回头一看,正巧看到胡村长神神秘秘给高寡妇打手势,这就引起了他的兴趣。他立马闪身,避到一个墙角处,探头向过看,只见胡村长步子走得很快,径直进了自己的家。后面的高寡妇步子放慢了,有意拉开距离,把头垂着,但斜着眼睛两边看,见四周没有人,就加快了步伐,突然一个小跑,钻进了胡村长家,随后就听到一声木门响。
胡大成很兴奋,觉得有好戏看了,也忘了肚子饿,放步跑到胡村长家的房后,猫着腰,做贼似的,轻轻爬在窗下,将耳朵贴到窗棂上听里面的动静。谁知他的一举一动,带出了晃动的影子,里面看得清清楚楚,突然,从里面泼出一盆洗碗水,哗地从窗格间冲出来,将胡大成浑身泼得水淋淋,满脸沾满饭渣。胡大成陡地愣怔了,倒抽一口凉气,镇定了一下,遂放声大吵起来:怎么这样心毒呢?上次泼猪潲,这次泼凉水,我没和你姓高的睡觉,难道看也不让看了?
恰在这时,胡村长老婆拎着一篮衣服过来,显然下河去了,见胡大成站在自家窗下骂人,就问他怎么了,胡大成说:上次泼潲水,这次泼洗碗水,我惹谁了?胡村长听到老婆声音,急忙忙打开后门出来,笑眯眯说:我在里面洗窗户,怎么泼到你身上了呢?你在这里干啥?
胡大成无话可言,扭头便走,拐过墙头时,见高寡妇已从前门出去了,便对着她的背愤愤地说了一句:你姓高的做得,我难道看不得!
胡村长见他唠叨,恐影响不好,就跟上去大声说:大成,很对不起,确实没看到,你快回去换换衣服,有时间我接你到家喝杯酒补偿补偿。
胡大成一听说喝酒,满腹气愤烟消云散,当即回过头,脸上笑着说:真的请我喝酒?是我自己来,还是你叫我?
胡村长想了想说:我叫你吧。
胡大成连连点头说:好好好,我等着!
胡村长嘱咐他说:大成,别人要问你身上怎么湿了,你咋说?
胡大成说:我就说在你窗下泼的。
胡村长说:你咋能这样说呢?别人问你咋跑到我家窗下了,你咋回答?
胡大成愣住了:别人问我咋说呢?
胡村长说:你就说在村里走路时,不小心踢了人家的潲桶,跌跤了。
胡大成连连点头说:好好好,我就这么说。
虽然太阳明丽,气候温暖,胡大成仍觉身上有些发寒。不过,他心里暖和,胡村长马上要接他喝酒了。胡村长在位时,确实像个做官的样子,天天在村上村下走,哪儿杀猪宰羊他就主动上门吃喝,哪家女人漂亮,他就上门勾缠,村里百十户人家,惟胡村长家房子最雄伟,红砖青瓦玻璃窗,檐下悬着红灯笼,家里每天大酒大肉,猪狗吃的,也比他胡大成的日子丰足。平时见谁不顺眼,不管张三李四,不管晚辈长辈,开口便骂,只差动手打了。村里人看在眼里,恨在心间,说他不像村长,像国民党保长,便组织人起义,写状子签名盖章往上送。那次,胡大成也盖了手印,为了表现自己恨村长,他盖的是大拇指的手印,比所有人的手印都鲜明,然后看着自己的手印,一时动了感情,说自己老爹土改时斗地主,还扇了耳光,吐了唾沫,现在他胡大成也要学老爹,对胡村长来点惩罚。村里人都说他,不能这样胡搞,这不是土改,不能打骂,只要赶下台就行了。后来,大家送状子到乡政府,乡里张书记亲自接见,让他们都冷静一点,待调查后再说。送状子的人唆使胡大成,让他在张书记面前说硬话,胡村长不撤,大家就不离开乡政府一步。张书记见胡大成冲在前,就客气地将他叫到办公室,问他:胡村长主要有那些问题,你说说看。胡大成没看状子,写状子的人也没给他透露,张书记这么一问,他当时不知说啥,便硬硬地说了一句:不管咋说,胡村长就该撤。张书记说:撤一个干部,总得要有事实依据,不能糊里糊涂就把人家撤了。胡大成说:他和高寡妇好。张书记说:现在提倡人与人之间的和谐,他和别人好怎么不行呢?胡大成一时不知说啥好,就站起身说:我去问问他们,是他们让我在前面找你的。
张书记当时就批评了胡大成,要他以事实为根据,以法律为准绳,不要跟着别人瞎起哄。胡大成见张书记板着脸,心虚了,胆怯了,连连点头说:好好好,我不起哄。
等在乡政府门口的村里人,见胡大成灰溜溜出来了,把情况一问,都异口同声地责备他:你胡懒汉真他妈猪脑筋,胡村长的罪你难道不知道?男女关系,经济问题,经常骂人,错误多得很。你再进去说吧,别他妈胆小。
胡大成摇摇头说:我不去了。
有人鼓励他说:去吧,告倒了胡村长,都请你喝酒。
胡大成听说喝酒就高兴,第二次进了张书记办公室,还没等张书记问话,他就说了:胡村长有罪,男女关系,经济问题,经常骂人,错误多得很。
张书记说:男女关系方面你们有什么依据?
胡大成摇了摇头,没话可说。
张书记说:没捉到就不能乱说。还有经济问题,你掌握的证据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