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空无一人的观众席,宽阔空旷的舞台,地板的缝隙间还有水箱魔术残留下来的湿意。如此安静,竟让人不能相信就在不久前,这里人声鼎沸,掌声雷动,长达十五分钟的谢幕,才让处于高度兴奋状态下的观众陆续离席。
米蓝束手向背,一脸恬然地踱步向舞台的正中央,环视着空荡荡的座位,蹙眉微笑,学着元野谅的语气说道:“三年后,我会再来,我保证。”随后,她弯下腰身,深深地鞠了一躬。
也许,三年的时间太短,但总有一天,她会站在掌声与期待中,说着“我会再来”这样的话。
她抬起头,赫然发现言唯熙跷着腿,坐在观众席里,脸上挂着吊儿郎当的笑意定定地望着她。
脸没来由地一红,她直起腰,清着嗓子,说:“你怎么在这里?没跟车走吗?”
他不答,脸上的神情正经了些,开口问道:“那么想成为魔术师吗?”
没料到他突然提这个问题,她愣了一下,望着他的眼睛,黑凝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光芒,令她不自觉地怦然心动,沉默着点点头。
“米蓝,你不……”
“请你不要说‘你不行’。”她快速地打断他还未说出口的话,深深地呼了一口气,坦言,“我知道,也许五年之后,我也达不到柯馨婷的水平;也许要十年的时间,我才可以不依靠K?H液,单纯地变扑克魔术;也许十五年后,我只能是一个给小孩变魔术的三流魔术师;也许所有的努力,在他人的眼中,甚至多年后我自己看来,都是不值得的!
“但不为梦想搏一次的话,我不甘心!以后的事,以后再说,我决定的是现在这一秒的人生——我,米蓝,要成为魔术师!”
他紧紧地抿着唇,凝着眼眉端望着她,久久都不言语,她没有避让那抹带着一丝探究的复杂眼神,用明亮而坚定的眼神安静地回视。
“我想说的是,你不要后悔,这条路走起来会很辛苦。”
“你会帮我的,不是吗?就像这一次,你会帮元野谅一样。”虽然每一次他都拒绝,但最终他都会伸出援手。
“我只是,不想糟蹋了一个好魔术罢了。”
言唯熙讪讪地辩了句,对视着米蓝强忍着笑意的眼神,他愤愤地瞪了她一眼,转身向外面走去。
“喂,言唯熙,你有骑车吧,带我一程。”
“你去搭捷运,我的车不载女人。”
“捷运要钱的,你载我啦!反正你一向当我是空气……”
“啰唆死了。”他不耐烦地骂了句。
伸手捞过头盔,原本要戴到自己的头上,可是她却一直站在旁边碎碎念,他翻了翻眼,单手将头盔扣在她的头上:“上车啦!”
米蓝扶正头盔,笑着跨上后座,双手悬在他的腰侧,正犹豫着该不该搂时,他的车子往前一个急蹿,后座向上拱了下,她惊呼着搂紧了他的腰,上半身牢牢地贴住他的后背。
“抓紧点儿,摔下来很痛的。”他的声音带着一丝戏谑。
她闻言,腮颊不禁有些发热,上身向后倾了倾,想将双手移到他的肩上,却没想他的车像风儿般,在车水马龙中急驰,她稍一松手就有被甩出去的危险,于是便搂得更紧了。
言唯熙在一条三岔路口,突然掉转车头向北行驶,约十几分钟后,他的车驶进了上山的盘道。
她向上推开头盔的挡风镜,看清了眼前的景色,这不是回凯沃的路。
扑面灌鼻的风很急,刮得她几乎睁不开眼睛,但他身上那股极为干净好闻的气味,类似被雨水冲洗过的树叶,再带了些薄荷的寒凉,一丝一丝地溜蹿进她的鼻端,令她有些恍神。
又过了几分钟的工夫,车子在半山腰的路旁停了下来。
“下车。”他说。
“哦。”她嚅嚅地应道,跳下车,摘掉头盔,环视着四周有些荒寂的景致。路的一旁挨着山,另一边是秃草和散置的石块,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天空像被一层灰蒙蒙的纸盖住了光亮。
言唯熙半跪在地上,仔细检查车胎,她有些好奇地凑上前,却没想到他突然回头,两人的脸颊不小心互蹭了一下,然后不约而同地跌坐向两边。
“天快黑了,不要扮鬼吓人。”他的脸可疑地红着,心虚地骂了一句,快速地爬起来。
经他一提醒,米蓝恍然地看了一眼手表,都已经是傍晚时分了,怪不得天色这么暗,正想着,路旁那只杆上生了锈迹的路灯,刺了两声,闪烁着亮了起来。
她不禁后退一步,双手护在胸前,吞咽着口水说道:“这么晚了,你把我载到这么偏僻的地方,莫非……我不是那么随便的女生。”
他眯起眼,恶狠狠地瞪着她,咬牙切齿:“如果不是你一屁股坐坏我的车,我也不会停在这半山腰,况且,我又没瞎!”
“我明明是要回凯沃,你把我载上山,车在半山腰坏,那是天意!而且……”她不服气地驳着,然后嚅嚅地啐一句,“你又不是没做过坏事。”
两人不约而同地想到保健室那次,虽然意外和负气的成分居多,但总归是Kiss,赖不掉的。
言唯熙的脸一红,从工具袋里掏把扳手出来,对着她的鼻尖晃了晃,心虚地扯开话题:“你以为我的车是捷运啊,想停哪站停哪站,我本来就是要上山的,是你非要黏上我。”
他的话音刚落,那好不容易亮起的路灯,刺一声又熄了,这让原本就很灰沉沉的天色更暗了。两人面面相觑,她忽而轻笑出声,那笑容虽不如风铃般清脆悦耳,却也让人心情舒畅。于是,他也笑了,虽有些淡薄,但嘴角浮现的是不同以往的温暖。
他索性也不管那辆坏掉的机车,把扳手往袋子里一丢,往车座上一靠,并空出一截后座给她。
像这样融洽的气氛,两人之间还从来不曾有过。
“喂,米蓝,除了魔术之外,你还有过别的梦想吗?”沉静了片刻,他突然开口问。
她想了想,说:“算有过吧,钢琴。”
(2)
“钢琴?”他咧着嘴笑,不由分说地抓起她的手,放在掌心里细细打量。
纤细的手指轻轻贴着他那双带着些湿意,却冰冰凉凉的手,一丝微悸的电流瞬间划过她的指尖。心轻颤了一下,暖暖地夹着丝痛,她的眼中滑过一丝迷蒙之色,心灵深处有些不知从何说起的话,突然间如溪泉般潺潺而出——
“我还记得,小时候,父亲抓着我的手,用他温暖而巨大的手,教我弹钢琴,他甚至说,我以后会是钢琴家,但他死后,我就慢慢忘了弹钢琴的方法。
“你听说过沙器吗?那是用沙子做的器皿。可是,沙子做出的东西,哪怕是看起来固若金汤的城堡,也会在风与水的侵袭下轻易消散。
“于是我明白了,从别人口中说出来的梦想,固然美丽,却如沙器般难以实现。”
所谓梦想啊,也许就是因为无法实现,才别样美丽吧。
米蓝7岁之前的童年里,有玩具熊、游乐场、冰淇淋和钢琴,但这一切都从父亲患中风开始,一点一滴地消失了。
中风前期,父亲的脾气变得暴躁起来,慢慢地,他的双腿不再灵活,必须依靠轮椅活动,又病了一阵后,他的双手也开始不听使唤,最后只有左手的三根手指可以活动,但他还是一如既往地弹奏着钢琴。
三根手指,在黑白相间的琴键上,敲奏出简单却悦耳的音符,像是夏夜里,跳纵在电线上的星星。只有在弹琴时,父亲的神情才是最幸福的,仿佛只有那单纯的音符,才能让他的灵魂得到满足般。
可母亲却在巨额医药费和家计压力的双重夹击之下,逐渐失去耐心,为了偿还债务,她最终选择变卖了父亲的钢琴。
米蓝到死都不会忘记那一天,天空晴朗得如同一块晶莹剔透的蓝玺石,没有多余的云朵,完全没有风雨欲来的压抑,一切都是那么祥和与平静。
然而,就是在这一天里,坐在轮椅上的父亲,为了追赶托运走钢琴的车,艰难地冲进车流奔腾的马路中央,迎面而来的货运车没来得及避让……
车祸的发生只有一瞬间,但却足以毁掉一些人的一生。
在那之后,母亲卖掉吉晃的房子,将大部分的债务还清后,带着她一起迁居到乡下,再后来,她考上明竣商大,便独自去了秋田求学。像许多人一样,经历了抽痛,也走过了伤痛,开始新的人生,只是偶尔回想起,心还是一阵阵扯痛,但再也不会哭了。
天色暗了,暖燥的风有些急,有些冷,刮着米蓝脸上的恍神,那细碎的发丝沾着脸颊,在她娓娓道来的往事里,显得犹为楚楚可怜。
言唯熙情不自禁地抬手,在她的脸颊不过一指的距离,悬了半晌,正欲收回时,她突然转过脸,柔软的唇瓣擦上他的指尖。
时间凝固在这一刻,幽然深邃的黑瞳,对着微微隐着伤痛的眸子,温柔与怜惜懒懒地散开,像妖异的藤蔓缠着彼此的心。手指上,呼吸间,是属于对方的温度与气息,不论是薄荷的寒凉,还是暖暖的微香,都令人怦然心动。
似是被蛊惑般,言唯熙贴着她唇瓣的手指移开,擦过她有些蓬散的头发,一把勾住了她的后脑勺儿,温热的呼吸,在她的唇瓣上顿了顿,然后偏移几许,在她的腮颊轻柔无比地落下一吻。
没有霸道,也不负气,像秋日里缓缓飘落的叶儿,春日里打照上眼眉的第一抹阳光,温柔、浅暖、醉人、缠绵地化了心中冷硬的冰。
眼泪,无声地滑落,夹带了太多也太复杂的情绪。
她曾经以为,不管是父亲早逝的伤心欲绝,或是对成为钢琴家的儿时梦想,都早已经在现实的生活中,被残酷地扼杀。
彩色的梦想在成人的世界里,只能成为随时被戳破的气球,每个人都被迫从幻灭中痛苦成长着,继而变得冰冷漠然。
她以为,终有一天,自己也会变得如此。
但是,言唯熙却带着那神秘莫测的魔术,未经允许地闯入她平静的人生,却如点燃了一盏灯,摇曳着小小的火苗,昏黄的光晕却足以融化心中积了多年的冰雪,强忍住的泪水也终于在此刻冲出了眼眶。
言唯熙伸手接着她滑落的眼泪,那一滴滴湿润溅落在他宽大的掌心中,令他的眉眼也松软了,双手慢慢上移,沿途轻拭着她脸上的泪痕,一寸一寸,小心翼翼。
也许是他的动作太过轻柔,却让她的眼泪流得越发厉害,她无措地抬手想捂住双眼,却被他一把拉入怀中,湿透的双眼埋在他宽厚的胸膛里。
“我会记得,你在我的面前一共掉过几次眼泪!你眼睛红肿的样子,你哭过之后越发明亮的眼睛,你每次哭凶了就捂眼睛的习惯,我都会牢牢记着,然后在你再也不轻易哭时,清楚地描述给你听。”
他的声音低沉呢喃,有种触碰到她心底的柔软。
耳边就是他的心跳,强健、有力、让人心安,如鼓般震着她的耳膜,一下又一下,侧耳倾听间,她的眼泪不知不觉干了,脸贴着被她哭湿的衣料,感受着他温热的体温。
呢喃般,有些话从她的嘴里溢出:“我喜欢你……喜欢你对待魔术的执著与专注,喜欢你总是拒绝却也总是挺身而出,喜欢你跳下蹦极塔时的奋不顾身,喜欢你恶毒又温柔地说给我听的那些鼓励。
“还有,我喜欢你送我的绿裙子,虽然我很讨厌菠菜的颜色,但是,我喜欢。”
也许,不久之后,她与他,也会如同人海里千万人般那样别离,甚至在更久以后,成为那种即便是错身而过也不相识的命运。
毕竟,分离与忘却,也是让人难以逃离的宿命。
但在那之前,她仍想让他清楚地明白自己的心意,那浅浅淡淡的喜欢,纵使不能填满一颗心,弥散的阳光却也足以温暖人心。
“傻瓜。”
言唯熙骂着,却把她搂得更紧了,生怕一松了手,便让她看清他脸上,那如少年般蠢蠢欲动的心悸:“既然你这么喜欢我,那我就勉为其难地先收下你的告白,作为回礼,我就陪你做一件看起来很浪漫的蠢事好了。”
(3)
所谓浪漫的蠢事,就是看日出。
可是机车却在半山腰坏了,没能爬上山顶,他分明是一早就有图谋,却非死撑面子,硬将其说成对她告白的回礼。
米蓝懒得拆穿他,就安静地陪在一旁,可是才九点多一点儿,天就淅淅沥沥地下起雨了,虽说是夏天,温度较高,没有冬天淋雨的那股冷劲儿,但半山腰飕飕的冷风夹在雨中,往本就穿着单薄的人身上打,也是不好受的。
雨越下越大,还伴着雷声,轰隆隆地响着。
他拿着扳手摆弄着机车,又发动了几下,但它彻底是罢工了。
无奈,他只好放弃,抓着头盔走向湿答答缩在雨里的米蓝,把头盔扣在她的脑袋上,讪讪地说了句:“看来要走着下山了。”
“你机车后备箱里应该放雨衣了吧?”一般摩托车里都会有这些东西,像应急用的工具袋,或是雨衣之类的物件。
“谁会带那种阿婆才会用的东西。”他双手往裤袋里一插,刚一说完,就见她狞笑着从他的后备箱里翻出一件红色的雨衣。
“阿婆?”她扬着雨衣,故意气他,“果然是阿婆喜欢的颜色。”